太子妃小產,太醫說,身子必須養好,否則以後再難有孕了。
處在太子妃那個位置,無論如何都要生下一個男孩的,於是掌家的權又暫時落在我頭上。
我去看過太子妃,她坐在床上,正在端詳雙腿之上橫著的一把紅纓槍。
見到我來,她叫我把槍放到牆角去立好。
她說她拿不動了。
她肉眼可見地變得瘦削,未束發,一雙眸子霧沉沉的。和我記憶中那個馬場一起比射箭,燦爛若玫瑰的女子判若兩人。
我勸她,孩子總會有的,她還年輕,隻需要把身子好好養一養,至於這槍,等身子恢復過來,自然輕松就拎起來了。
太子妃就笑,那笑容十分諷刺。
她說:「月上中天人盡望,相思千裡夢難通。」
月上,她的名字。
隻是我不知道太子妃為什麼突然念了這樣一句詩,又為什麼像突然老了十歲。
10
太子妃再有孕是在兩年以後。
這期間我也生下了一個女孩,起名華光。
東宮進了兩個新人,一個叫蘇明溪,是蘇州織造家的小女兒,一個叫顧懷玉,父親是蒼州太守,俱封了良媛。
蘇良媛年歲尚小,愛玩愛鬧,還硬拉著我偷偷打了幾把葉子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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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良媛倒是個不愛笑也不愛見人的,除了請安,甚少出門。
太子妃給她們兩個立完規矩,各自賞了些綢緞和珠釵。
沈良娣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叫承景。
太子膝下男丁盡數出自沈良娣,算是保全了她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她人溫婉,從不擺架子,對太子妃又很是敬重,京中權貴圈裡都對她評價很高。
隻是,她去拜見太子妃時,總愛不Ťù⁻經意提起和太子相處時的一些小事。
太子妃表現得視若無睹,毫不在意。
我覺得這些東西早就傷害不到她了。
她再也不是那個睡不著覺,抱著棋盒深夜來找我說話的姑娘。
太子妃這兩年瘦得厲害,這一胎懷得不容易,成堆的補藥灌下去,才勉強保住胎。即便如此,她仍強撐著,牢牢掌著女主人的權,沒有再分給任何一個人。
太子現今後院來得不多,他本來就不是重欲念的人,即便來了,這歇一宿兒,那宿一宿兒,主打一個雨露均沾。
真要論起來的話,我這裡,他來得居然還算是最多的,我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各自佔據半張床榻,各看各的書冊,互不打擾。
反倒是太子妃那邊,他隻在初一十五固定的時候去。我不知他們緣何生分至此,但我知道太子妃仍舊是太子最愛的女人。
有一回太子去南方賑災,回來的時候身上就有些發熱。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半夜我起來給他用湿帕子擦身,他迷迷糊糊握住了我的手,嘴裡在叫太子妃的名字。
等到秋意最濃的時候,聖上駕崩。
太子登基,太子妃為後。
沈良娣封了淑妃,我封了昭妃。
蘇氏封了貴人,顧氏封嫔,封號貞。
皇宮比起東宮,一樣是一眼望不到的宮牆,沒甚區別,無非更大些。那御花園我去走過幾次,初時還算新奇,走得多了,瞧著也沒意思。
華光倒是很喜歡去那裡玩,她剛學走路,正是愛出門往外跑的年紀。
我一直自認是個身子好的,縱馬二百裡也不在話下,卻在華光這裡摔了跟頭。陪她學走路一天,比馴服草原上最烈的馬都累。
有一天我實在忍無可忍,衝蕭策安發了脾氣,我抱怨我腰疼腿疼抱孩子抱得連手也疼,蕭策安就笑,他一邊給我揉腰,一邊說要不然再生一個,大的帶小的,我就不累了。
他說的什麼渾話。
我跳起來去打他,被他輕輕松松避過,紅鸞帳裡抖落一地月光。
半夜我口渴,爬過蕭策安那邊準備去找水喝,他被踩到了,不大高興,嘟囔了一句什麼,蜷著被子往床裡一滾。
我赤腳站在床邊喝水,看他歪七扭八的睡姿,驚覺日子好像忽然有了點歲月漫長、老夫老妻的味道。畢竟我們洞房那天,兩個人井水不犯河水,蓋著棉被純聊天,各自睡得規矩筆直。
我以為日子要一直這樣慢悠悠過下去。
隻是沒想到,皇後難產了。
她素日事情多,走動不夠,飲食上又多用補膳,到生產的時候就出了岔子。
我得到消息急急而去的時候,蕭策安已經在了。
太醫跪了一地,個個面露難色,淑妃隱晦地朝我遞了一個眼神,大意是皇後不大好。
孩子的頭卡住了,再拖下去,恐怕大人小孩都有危險。但是孩子生出來的部分已經可以看出,這是個男孩。
我朝的嫡長子。
宮女端著熱水進進出出,每換出來一盆血水,蕭策安的眉頭就更皺緊一分。
蕭策安死死咬著牙,他同院正艱難地吼道:「保皇後,無論如何保住皇後。」
餘光裡我瞥見他藏在袖子裡的手在輕輕顫抖,這個從來不動如山的男人害怕了,他甚至沒有說什麼大人小孩都要保的話,他幾乎頃刻之間就做了決定。
他要保住他的月亮。
與此同時屋裡傳來皇後撕心裂肺的一聲:「不!」
旋即響起嬰兒啼哭。
孩子生下來了。
蕭策安瞬時松了一口氣,命運似乎總是格外厚待他,上次沈良娣也是這般萬分兇險,最後母子平安。
然而沒等他露出笑顏,屋裡又傳來產婆的驚呼。
「不好了——皇後娘娘血崩了——」
1ťûₔ1
馮月上不成了。
她流了那樣多的血,神仙來了也難救。
所有人都以為,她最後的時光要同蕭策安說話,我們都自覺退到殿外。
沒想到她點了名要見我。
滿屋濃鬱的血腥氣,我走進去時,下意識不敢發出聲音,我怕腳步聲驚動了皇後——她像個破碎的娃娃一般,再也經不起一點風浪了。
我和馮月上確實生過嫌隙,可真論起來,卻也不是什麼大仇。生死面前,好像一切都忘記了,時空倒轉,猶如又回到我剛進府那天,她握著我的手問,會不會耍九節鞭。
皇後躺在床上,神色很是安詳。
她問我:「是個男孩?」
我點點頭:「是個白白胖胖的男孩。」
她道:「這個孩子小名長安,往後就寄養在你的名下,還請你多加照顧。」
我大驚失色。
「這是嫡長子,將來要繼承大統的,我是異族人,他怎能寄養在我的名下?」
頓了頓,我握著她的手,忍著眼淚道:「你的孩子你自己來養,我最多幫你養一個月,等出了月子,你的身子就好起來了。」
皇後搖了搖頭,她輕輕嘆道:「好不起來啦——再說了,那個位置——能繼承就繼承,不能繼承便罷了。找個情投意合的姑娘,歡歡喜喜過完一生,不好嗎?」
好啊,自然是很好。
這個孩子的父親,蕭策安,他又何嘗不想這樣。
他短暫地做到過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是,他既是天下共主,又如何能萬事隨心。
太難了。
她喚我:「昭妃,架子後面的暗格裡有一些書信,你替我燒掉。」
那書信厚厚一沓,最下的那些已經發黃,該是放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看到信封都是一樣的款式,俱是她的娘家——鎮國公府寄來的書信。
隻是不知裡面寫了什麼,馮月上在最後的關頭也要記著銷毀。
大抵是看出我的疑慮,馮月上說道:「你拆一封看看吧。」
拆人私信,怎麼想也不該。
馮月上又說:「我母族掌兵權,我與母族書信來往過密,有謀逆之嫌,今日請你代為燒信,來日若是出了什麼事情,總不能牽連到你。你隨便拆了看吧。」
她說得有理有據,我也實在好奇,便從中選了一封拆開。
隻看了一眼我便怔住。
前半段都在叮囑她不可放肆,要牢牢記住天家的禮儀,後半段催促她趕快生下嫡子。
算算日子,那時沈雲裳也才剛進府。
我難以置信,顧不得許多,又拆了幾封來看。
內容大同小異,隻是時間越往後,書信裡的用詞越嚴厲,說她不通為妻之道,攏不住蕭策安的心。
至她小產時,書信裡說她:「無用。」
甚至,鎮國公府曾考慮過再送一個女兒進宮。
這樣厚的一沓紙,這般不堪,難怪要燒掉。我握著那些信紙,啞聲問:「他們……就這樣待你?」
馮月上道:「你既然看過了,就燒掉吧,拜託不要讓皇上知曉。」
這些年馮月上瘦得厲害,我一直以為是她情深不壽,想不開。
後宮裡的女人四五個,隻會越來越多,她的阿郎破了昔日的山盟海誓。
卻沒想到,她的母族在背後,竟然還給了她這樣大的壓力。
她得有多痛。
萬般悔恨憐惜湧上心頭,我伏在她的床頭,哽咽道:「你……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皇上或者告訴我……宮裡面的太醫不好,我們西洲還有巫醫,醫術好得很呢,我替你請來,你且撐一撐……」
「撐下去又有什麼用,還不是過一樣的日子……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想做什麼皇後,宮裡面的女人我一個都不喜歡,我討厭不得已的賢惠,蕭策安我以前很喜歡的,後來也不喜歡了。昭妃——阿珠,我好像很久沒這樣叫過你了,其實我也不喜歡你,因為你分走了我夫君的寵愛。可是除了你,也沒別的了——沈雲裳我更不喜歡……多諷刺啊……我到最後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下輩子再遇見你的話,我們不要嫁同一個人了,我們去騎馬,做朋友……」
一段話她說得支離破碎,毫無章法,我卻聽得泣不成聲。
馮月上的瞳仁已經渙散,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
我問她:「你還要見見他嗎?」
馮月上的神色又清明幾分,約莫是在想「他」是哪個,想了會兒,她說:「不見了。」
蕭策安的月亮,他的發妻,中原的皇後,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句話是:
「不見了,若是重來,還是不要遇見為好。」
12
馮月上走了。
每一個人,包括我,都是殺死她的劊子手。
蕭策安輟朝三日,守在棺椁之前,滴水未進。
沒人能勸動他去睡一會兒。
我到這時候終於知道他們當年爭吵的真相。
蕭策安指責馮月上,活人的身子怎麼也比死人的喪事重要,既然覺得身子不適,為何不去休息,反而一撐到底,以至於小產。
太子妃則認為那是他東宮之位最不穩當的時候,她一定要幫助他,穩住太子的寶座。
他們立場不同,蕭策安愛惜她的身體,太子妃愛惜他的前程。
蕭策安覺得即便如此,太子妃也能把手裡的事分給兩個良娣做一些。
太子妃責備太子不懂她的難處。
諸多事情摻雜在一起,最後造成了那次爭吵。
蕭策安同我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再也沒有當年他三箭齊出的意氣風發。
他隨意坐在地上,眼角生出細紋。
我說:「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女人會像她那樣一心一意地愛你了。或許來世,你們不生在皇家,做對平民夫妻,花好月圓。」
蕭策安笑得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