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緊要的人,為什麼會浮現在心裡?
我未曾享受公主的榮耀,自然不必承擔百姓的期盼。
究竟是為什麼?
那婦人帶著孩子跟在我的身後。
我十分不耐煩,設置了重重險阻,讓他們離開。
有餓瘋了的人上來搶她的孩子,她拼命去和人爭奪,那些人被她的瘋狂嚇退,她便帶著孩子繼續跟著我走。
我行到荒野,野地裡長出無數荊棘,將她的腳刺得鮮血淋漓,她將孩子放在背上輕輕地哄。
我飲露水食野果,她便趁夜摘來最新鮮的果子,為我用幹淨的樹葉做成杯子接來露水。
夜晚,風蕭瑟,有野獸悲鳴,她抱著孩子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閉目安睡。
我走入深山,她和兩名稚子就守在山腳下,不言不語。
天上落雨,她不肯退去。
白日鳴雷,她岿然不動。
冰雪蓋身,她未落下一滴眼淚。
風霜侵襲,她白了雙鬢,不改其志。
我下山,問她:「你要什麼?」
她跪下拜我:「請您救一救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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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你該去廟裡,去拜神明。」
她道:「廟裡神明居寶座,看不到世間苦難!」
我道:「你離開,我給你財富,你和你的孩子將會生活富足,子孫滿堂。」
她道:「若我隻求這些,便不會一路跟您前來。」
我道:「我是邪神,受盡創傷,法力低微,什麼也做不了。」
她俯身再拜,道:「我不懂正邪之分,您若能救世,您便是世間唯一的神明。」
那是一個夜晚,星辰燦爛,隱約有風。
我伸出手,風拂落花。
那年,南方有洪涝,北方有風沙。塞外有一少年,腰間佩刀,埋葬了祖母後向中原走。山下有母子三人,捧著世間的苦難,跪在神明足下。
我說:「好!」
8
時隔三年,我來到了人間。
滿目瘡痍,山河殘破。
肆虐的蝗蟲,龜裂的土地,遍地的屍體,活下來的人去燒殺搶掠,死了的人卻永遠是笑著的。
無形的力量桎梏著我,祂想讓我回到山上。
祂說:「小鳳凰,回去罷,你失去了神明的身份,你不必救世。」
祂說:「小鳳凰,你有著那樣大的仇恨,你忘卻了嗎?」
祂說:「你不屬於這裡!」
我看了看人間,又看了看山上。
我想,如果我離華月遠遠的,玄明上神不會看到我的。
我想,仙凡有別,神仙不能肆意幹涉凡間,我躲在凡間,不會被傷害。
我想,這一世或許可以過去,我之後等上百年,總可以找到新的選擇去投胎。
我想,大約玄明上神將我忘了,就像他曾忘了我逃到凡間。
我想,我隻求一個心安,百姓身處苦痛之中,我也許可以救他們。
浩渺天地,風雲變色,冥冥之中我聽得一聲嘆息,無邊黑暗中有一道光飛逝而過,像一顆流星,快得讓我疑心是幻覺。
祂說:「既如此,你去罷!」
9
我並不懂如何救世。
若我是上古大神,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揮一揮袖便有移山填海之能,定是將世間苦難悉數收回,從此百姓勤懇耕織,萬民和樂。
可我不是大神。
我隻是個仙骨被剜,神魂破碎,逃竄苟活,六界不容的怪物。
我的母親應劫而死,我的父親憤怒之下將我誅殺,我的姊妹奪走了我的骨和血,我隻剩一具殘魂,非人非鬼非神非魔,活了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我如何救世?
母子三人跟在我的身後,那一雙兒女已經長大,他們有著同樣的眼神,堅定地看著殘破的人間。
我失去了神力和身體,失去了父親和哥哥,但我總沒有失去更多。
我在人間,我在天上,我讀過很多書。
我知道黎民起祭臺,祀神鬼,神悅之,遂賜福於世間。
可在那之前,是伏羲教民結繩,以作網罟;是神農嘗盡百草,教民耕種;是嫘祖缫絲養蠶,旨定農桑;是大禹疏通河道,引流入海。
上古的先賢是人,他們教導萬民耕織醫藥,他們面對災害主動抗爭,他們讓人間繁榮興盛,他們以不世之功成神。
可是我曾在人間遊歷,我也曾在天上尋找,升天入地,竟尋不到先賢半分蹤跡。
於是百姓開始拜神,他們祈求上蒼能風調雨順,他們祈求神明治好親人的病痛,他們跳著悅神的舞,他們唱著贊美的歌,他們將犧牲擺在案臺上,他們獻上自己的兒女。
神明在天上,神明看不到世間的苦難,神明笑著說仙凡有別,神明沐著光輝,神明歷著情劫。
百姓臨死前求神明下一場雨,神明打翻的酒水潑灑在世間,又是一場恩澤。
神明無法救世,我或許可以。
我不再是神明,但我總可以做一些事。
10
我讀過書,讀過很多書。
我帶著凡人去尋找水源,引入河渠,土地得到灌溉,莊稼得以生長。
我告訴凡人治理蝗蟲的辦法,制作藥物將蝗蟲滅殺焚燒,於是那鋪天蓋地的長了牙的蟲子便消弭在世間。
我教凡人辨別好的糧種,告訴他們高產的方法,他們起屋造田,勤懇耕種,第二年便有了豐收。
遭了洪涝的,我為他們找出治水的法子,於是淳樸善良的人便自己帶著幹糧來修河渠,將水引走。
我將修煉的功法傳授給凡人,有的或許能踏入仙途,更多的可以強健身體,他們習練功法,制作武器,免除野獸的威脅。
而災害帶來了疫病,我效仿神農,嘗遍草藥,終是找出了應對的方法,百姓自覺編寫醫書,即使我離開,他們也不會拖著病重的親人苦苦在神廟中哀求。
我到一地,便砸毀廟宇宮觀,砸碎泥塑的神像,將香火錢取出發給百姓,將土地分發給流民。
百姓問我:「天宮是什麼樣的?仙人和凡人一樣嗎?」
我告訴他們:「仙人是由凡人修煉而成的,天上是另一個人間。」
有那虔誠的信徒忍不住跪地痛哭,訴說著自己的苦難,質問我:「既有神,為何要百姓受這苦楚?」
「是我們奉上的犧牲不合神明的心意嗎?」
「是我們太過貪婪以致受罰嗎?」
「是我們不夠虔誠惹怒神明嗎?」
我沉默看向砸毀的泥塑,夜有微風,溫暖和煦,明日會是個好天氣。
我想說神沒有放棄他們,可我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們的問題。
我生來便是神女,可是被困在一個地方,沒有人教導我該如何做才是好的神明,我隻能看書自己去學。
神明愛人,我便應當愛人。
神明無所不能,我便應當無所不能。
可是,他們去哪了?
凡人告訴我,人間一直有苦難。
天上的書裡說人間是和睦安寧的。
災民的質問像是荒誕的鬧劇,我忽然在想,神也不可怕。
凡人沒有因為恭敬侍奉得到好處,那麼斥責憤懑也不應當成為被懲罰的理由。
我仰臥於地,看著星河鬥轉,那是一幅奇妙的畫卷,修煉有成的凡人可以從中窺視到風雲變幻。而在神明看來,那隻是一條河流。玄明上神帶著華月去玩過,沙礫異常的軟,星辰的光輝是人間任何寶石都無法比擬的清澈明亮。
星辰在銀河中順著命運的軌跡變動,我的周圍聚著熟睡的人。
或許某些人的命運就因著星辰而改變,我順心入世,身入局中,或許我會成為一個救世的聖人,或許我會因為插手人間事被雷劈死。
11
朝廷的官員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巨石上看修河渠的地形圖。
他見到我後愣住了。
須發斑白的老人顫顫巍巍走過來,對著我跪下,問:「您是二公主?」
我跳下巨石,在他面前三步遠停下。
他的耳中聽得一聲嘆息。
「我是雲黎。」
老人歷任三朝,帝王之師,是個權傾朝野的大官。
老人姓魏,單名璋字,現任太師。
魏璋不要僕從攙扶,他拄著拐杖,沿著河渠顫顫巍巍地走。
洶湧猙獰的大河已經變得溫順,泥沙在岸邊堆積,若幹年後,便會成為良田。
有人挑著擔來往,那泥沙土石十分沉重,可他們卻來來往往,不見悲哀痛苦。其中不乏健壯婦人。
孩童赤腳在跑,折了一把野花,卻隻是遠遠看著,不敢走近。
魏璋問:「公主,修了河渠,日後大河還會泛濫嗎?」
我道:「自然會!」
他問:「那河水泛濫,該怎麼辦?」
我回答:「繼續修就是!」
佝偻老人問我:「您是如何做成的?」
他居然在流淚,這老人流著淚問:「您是怎麼做成的?」
我看向他。
他是三朝的臣子,他出身顯赫的家族,他是帝王之師,他在大河邊號啕大哭,問我是如何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