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說:「這不是我做的。」


他茫然看著我。


我指著來往的人,說:「修建河渠的,編寫醫書的,修屋造田的,都是人。」


我告訴他們修建河渠的法子,百姓自發前來修建,便有賢才悟出更好的方法。


我教導他們如何辨別醫藥,醫者便去親自嘗試,將我所述記錄在冊後還要深入鑽研,那冊子極厚,遠超過我所述說的。


我為百姓選出好的糧種,老農便琢磨出精良的耕種法子,還改良了農具。


我所做甚少,可他們將所有的功勞都給了我。


我說:「魏先生,我不過將這些方法提前告訴了人,如果沒有我,他們也能找出。」


我說:「魏先生,你們的神,似乎沒有用。」


12


魏先生和我秉燭夜談。


他將朝中的局勢細細說給我聽。


他已經有八十歲了,太老了,即使上朝,也要讓人用轎子抬過去。


可他還是要來,世人說這裡有神跡,他不信神,但他想要來看看,他想知道,為什麼河水不會泛濫,為什麼農田有人耕種,他想看看那豐收的稻谷,和醫人的百草。


然後,他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知曉我不是凡人,但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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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我的眼睛很亮,就像他想要抓住水中的一根浮木,他將那朝中的局勢說給我聽,他強撐著,不肯休息,他生怕耽誤時間,要讓我落到不堪的境地。


魏先生在來到這裡的第二個月便與世長辭。


他太老了,耄耋老人,誰家不是供起來當神仙奉養?拋去顯赫的身份,便是他隻是個平民,活到了這樣的年紀,當地的官員也要去他的床前,賞賜糧食、酒肉和奴僕,問一問他的身體,再為他祈福。


可他卻沒有,從前他為著身體坐牛車出行,這裡牛是耕地的,他便讓人用板車拉著他去四處看,等到了地方,再強撐著走一走。


他把家族最年輕的孫輩和掌事的人叫來,要他們日後聽我的話,還將家族的信物給我。


他那樣老,跪在地上,對我祈求:「神女娘娘,您既憐憫眾生,便請您庇佑這中原。」


我不語。


人間的帝師跪在我的足下,將全部的力量交給我,求我救世。


我看著他,忍不住去看他的命格。


他是個極為貴重的命格。


這是他第十世,從前九世,皆是賢德之人。貧窮時施粥舍米,撫恤孤老,憐憫貧弱;富貴時修橋鋪路,樂善好施,兼濟天下。為官做宰之時,他為生民請命,為黎庶謀太平。布衣黔首之時,他堅守本心秉持道義,善雖小而為之。


這一世,他是帝師,是即將青史留名的賢臣,是千古流芳的聖人。


他的魂魄熠熠生輝,他十世累計億萬功德,待到他死,便是白日飛升立地成神。


可如今,他將家族勢力交給我,便是不忠於他的帝王,硬生生將他從飛升的命運中拽出來,成了不可抹殺的敗筆。


我看著他,伸手在他的額頭抹過,老人以頭觸地,須臾之間便是百年過,十世記憶在他腦海中顯現,待到他抬頭,便已知曉自己即將到來的飛升,和面前的選擇。


忠誠是一種美德,這種美德被記在史書上,傳閱在學堂中,吟誦在夫子的話裡。所以,不忠便是汙點。


我同大周背道而馳,大周無人承認我,無人信奉我。他將百年來的家族勢力交給我,便是將自己釘死在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恥辱柱上,他在離飛升一步之遙的地方,毀掉了自己的十世。


魏璋清楚地知曉他所要付出的。


他的手在抖,他的嘴唇在哆嗦,他恐懼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他的一生縱橫捭闔謀劃甚矣,難道要毀在我一個不知哪裡蹦出來的山精野怪身上嗎?


我起身欲走。


他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袍。


那從來都是溫雅的老者用卑微的聲音說:「求神女,在我後悔前,答應了我。」


我停住了腳步。


13


他本有一年的壽數,在他作出決定後,便隻剩下三天。


我問他可後悔。


他告訴了我一個預言。


大周高祖微末之時,乃是一屠夫,賣肉為生。某日一道士遊歷至此,口渴難耐,乞遍西市求水不得。唯獨高祖贈茶一碗,道士飲畢,贈下三言。


「君生帝王相,氣成龍虎,他日必登臨九五,居廟堂,創盛世,青史留名。


「君國祚三百年,經十三代,代代賢德,後世傳頌祭祀不絕矣。


「君國祚亡於十三代,其後,人間亂世三百年。」


此言落地,道士面朝南方行七步路,道:「向南尚有一線生機。」


語畢,氣絕而亡。


此後數年,高祖果真結束亂世,登臨九五,縱觀一生,恰好應了道士的第一則預言。


高祖不過凡人壽數,見太子賢德聰慧,仁義愛民,心中更憂,臨終託付魏氏,請魏氏護佑大周。其一,見大周歷代君主是否賢德;其二,求三百年後的破局之法。


魏氏領命,三百年來,大周歷代君主果真賢德仁慧,均是史書可大肆褒揚的明君仁君,至第十三代,果真也是賢德之人。恰應第二則預言。


本朝帝王繼位,前二十年,四海安定,海晏河清。第二十年,民間大災,先是幹旱,後是洪涝,再三年,蝗災。短短數年,已是民不聊生。後邊關戰事起,中原之主賣女求和。


公主和親之日,魏氏家主以刀斷發,廣求天下奇人異士。


從前他不信鬼神,因陛下敬神靡費甚大,他上表勸誡不得,竟擲芴板於地,負氣而去,帝王訥訥不敢言。


如今,他無力對抗災難,竟迷信鬼神,以求解決之道。


再三年,他聞南方有神跡,平災患復耕織,便不顧家人勸阻,要來南方,為大周,為天下尋求一個出路。


他臨終前對我釋然地笑:「神女娘娘,我本也是可以成神的,但成了神,我就來不了人間了。娘娘,三百年亂世,太苦了。」


他說:「若您是神女,娘娘,求您救一救我們!」


我道:「人間輪回千萬載,海晏河清那日,我會再見你。」


魏璋含笑而去。


14


魏璋葬禮極其簡陋。我親自為他主持喪儀,魏氏子弟一百二十六人,守靈三日服喪三日,後站於我面前,請求我的命令。


我於渭水之濱擺下祭祀的案臺,案下擺出十二箱金銀,對他們道:「此行十死無生,君生為奸臣,君死為邪佞,魏氏忠君愛國三百年,君若不忍,攜金離去。君若留下,便為這世間開創個太平盛世。」


那日下了傾盆大雨,魏氏子弟一百二十六人,齊齊跪地,道:「家主之命,不敢違也!」


我將金銀擲於渭水,渭水的風浪迭起,於波濤之間捧出一檀木箱籠,內置奇兵數十。我彎腰,對著風浪拜謝,風浪隱成馴順態勢,對我遙遙致意。此地水神於渭水畔領神職,祈風雨,護一方水土,佑一方百姓。今天命亂世,水神力量受限,困於渭水不得出,贈我奇兵,請我護佑這方水土。


魏氏子弟奇才輩出,半數善武,半數善謀。善武者,我贈以奇兵,授以兵法,其日後為國之將才。善謀者,我授以韜略,傳以縱橫,其日後為肱骨賢臣。子弟領命而去,渭水畔,餘二十人,為首者對我拜下,道:「我兄弟二十人,文韜武略不輸族人,聰慧天資更甚其他,然武以安邦文以濟世,非我之道,望君指點。」


雨停,風住,雲霞燦爛,日光紅暖。


水畔生有香草蘭芝,二十人看我,二十張臉俱是迷惑不解。


渭水之上傳來漁夫歌聲,我道:「吾不知。」


他們怔愣看我。


我背過身去,道:「吾不知!」


人的命運瞬息萬變,日後的結局如何,是富貴或是貧困,是良善或是惡毒,是為田舍郎還是登天子堂,抽絲剝繭,不過一念而起。如今生逢亂世,我又如何能擔得起指點迷津的責任呢?


他們沉默許久,為首那人道:「既如此,我等應入世,尋找自己的道!」


他們向我告別,要踏上未知的道路,去找他們想要的人間。


他們的族人懷揣著先人的期望前往要去的地方,而他們也將用自己的方式去結束這個亂世。


我的眼睛看不到他們的未來,可正因如此,未來才有可能。


我收回目光,如今,便是那大周的都城。


15


時隔數年,我再次踏入大周都城,已是物是人非。


我離開那日,都城尚有龍虎之氣,帝王將自己不喜愛的女兒送往遙遠的大漠和親,眼中帶了愧疚。


那時的帝王還是雄心壯志的,還是知恥明義的。他心中懷有遠大志向,他眼中有著滔天烈火,他埋首案牍,秣馬厲兵,他不喜愛這個女兒,但他要讓自己的國家恢復成從前的富庶繁華,他也曾真心對我感到抱歉,對我說,等他渡過眼前難關,就將我接回中原。


可是這樣的人,安靜地躺在皇陵中,他很艱難地喘著氣,他吞下了幾副毒藥,卻又在皇陵中恢復了呼吸,他面色青黑,他喉嚨咯血,他看到了我,眼中含了淚。


我將棺木打開,免去了他的苦痛,將他帶出了皇陵。


帝王問我是何人。


我說:「我是雲黎。」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你像我那合該千刀萬剐的大女兒,也像我那不知所終的二女兒。


「我的大女兒在大漠,我的兒子成為了傀儡,我那二女兒,我連個名字都沒給她。」


我問:「你壽數本應在一年前結束,如今你還活著,應當另有機緣,可你是死是活皆有可能,卻唯獨不該這樣活著。」


帝王坐在地上,道:「一年前,我壽終正寢,卻遇神明入夢,道我長女乃是他膝下愛女入凡,謝家郎君乃是他座下弟子入凡,此二人乃是神位,我長女為公主,謝氏子為重臣,以國事為劫難,吸取大周國運補全神魂傷處,卻攪得大周天翻地覆,很是對我不住,於是為我加百年壽數,大周國祚綿延三百年。」


我問:「既如此,你為何會在皇陵中生不如死地活著?」


帝王忽然帶了恨意,可那恨意面對現實卻化作萬分的無可奈何,劇烈情緒翻湧,將他逼迫得眼角發紅,竟號啕大哭。許久,他哽咽道:「百年壽數如何?國祚三百年如何?先祖所傳三則預言一一應驗,大周從未有過如此敗行喪德之君,我有何面目享高壽,居皇位?國祚三百年,亂世三百年,大周有何存在綿延的意義?我隻恨那神明高高在上,他們輕飄飄一場情劫,便要天下作犧牲,更恨自己無能為力,開祭壇對天祝禱七日,竟再無聲音,索性一副毒藥下去,若我死,則天命可解。」


可他沒有死,生不如死地在皇陵中存活了整整一年。


我對他道:「如今我來,你可託付於我。」


他命我將其送入皇宮,書就聖旨一封,加蓋傳國玉璽。宮內鍾聲曠遠,乃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催促聲音,今日趕了個好時候,太子已經成為了帝王,他要召開朝議。


帝王懷揣著聖旨,坐在了龍椅之上,太子著明黃,匆匆而來,面色鐵青,轉瞬又是恐懼。


文武百官啞口無言,誰也不敢對死而復生的陛下率先開口。


謝家小侯爺謝曇風上前一步,道:「先帝於一年前駕崩,不知龍椅之上,是哪位亂臣賊子?」


放在我離開那年,謝曇風不敢如此猖狂。可是如今,他通過控制太子已然一手遮天,便是坐在皇位上的太子也不能輕易對他無禮。他便順理成章地將先帝打為亂臣賊子,在距離皇位一步之遙的地方成為一個權臣。


帝王沒有看他,反而看向太子,溫聲道:「吾兒幼年貪玩,爬樹摘果要給爹娘吃,卻摔了下來,自己痛得流淚,還拉著爹爹的袖子請爹爹不要責罰宮人,吾兒,如今膝蓋還會痛嗎?」


太子眼眶紅了,嘴唇顫抖。


帝王繼續說:「吾兒幼年立下大志向,以聖人之言勉勵自身,老有所養,幼有所依,天下百姓,莫不安樂。如今可曾實現?


「昔日送你二妹和親,你對爹爹道,今日之辱甚矣,他日必將血洗大漠以報。如今你可曾實現?」


太子跪拜下來,嚎啕大哭,喊道:「爹爹!」


帝王對太傅道:「昔日,您曾教導我的父親,後又教導我,如今又教導我的兒子,先祖三則預言作為代代相傳的秘辛,您同魏氏家主同是知情人,魏氏護天下,您護大周,老師,您可還認這個不成器的學生?」


白發蒼蒼的老人握著先帝賜下的龍頭拐杖,問:「當真已經無可挽回了嗎?」


帝王溫聲道:「是的!」


他頹然跪地,道:「陛下,老臣有罪啊!」


帝王道:「老師有什麼錯呢?這是天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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