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關修行數年,出關那日,砍柴的樵夫對我說,華月被京中的天使扣走。
那偽帝謝曇風滿天下尋找親手所繪畫像女子,官員迎合偽帝,四處搜羅,凡是有一二相像,便清洗幹淨,塗脂抹粉,披上綾羅,送入宮中。偽帝暴虐,因女子非華月,肆意虐殺。
可天下終究不是謝曇風肆意操控的,那死去的女子也有父母、兄弟、親人、好友、丈夫、孩子。一時間家家皆缟素,戶戶有哭聲。更有那怨憤的民眾揭竿而起,卻被殘酷鎮壓,參與者皆被處以極刑。
山下偏僻,待到命令傳來,已是兩年。
百姓感念華月恩德,將其藏入山中,又有人貪圖二百兩賞銀,領著官差找到華月藏身之處。
華月得知原委後便亮明身份,跟隨他們上京,並請村民若在山中發現我的蹤跡,將此事告知於我。
我聽聞後沉默許久。
若這是宿命,若這是情劫。
我想,這也太殘忍了些。
那告密的人被憤怒的村民活活打死,他們看著我,臉上帶著期盼。
華月不是他們的親人,可華月治病救人,教導孩子識文斷字,教導女孩刺繡針織,對他們來說,這就是大恩。
他們不懂帝王意味著什麼,他們不懂前朝公主是多大的災難,他們不懂華月會得到怎樣的富貴,他們隻知道,華月對他們有大恩,此去是死路,他們要報恩。
他們期盼我接華月回來,有人已經備好了幹糧,要陪我去京城。
我拒絕了他們,踏上了山外的路。可我沒有去京城,我去了離京城不遠的臨州。
數年間,周啟已有半壁江山。
魏氏子弟半數歸附於他,半數仍在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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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未現身,見他坐在主位上,眉目間有了帝王的風範,長成的臉上也有了貴人之相。
可謝曇風是神明轉世。
周啟如今磨礪不足,前途未卜,雄踞一方或是主宰天下,都是他的路。
他需要長出帝王之相。
他需要我為他除掉最後一個阻礙。
20
老樹對我的到來並不意外。
樹下白骨森然,像是對我微笑。
樹說:「我知你會來!」
我問:「如今你可能庇佑我?」
樹說:「我活那日,便立下誓言,若你不離我蔭蔽,便不會受到傷害。我做到了!」
樹說:「我知你為何而來,你將我樹幹剖開,會有你想要的。」
我問:「你為何要對我這樣好?」
老樹笑道:「我活了許久,很孤單,你同我說話,我便救你。」
我顫抖著手去剖他,可我的手在發抖,竟不成行,老樹由著我,沉默而縱容。枝葉伸展,將我遮蔽得風雨不侵,我幾乎要置於黑暗。
終於,我將他剖開,粗糙樹幹中,是一把劍。
與其說是一把劍,不如說是一根棍,青色鏽跡將其裹嚴,我不敢用力,生怕會斷掉。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樹下白骨化為點點熒光,融入劍中,剎那間。劍身銅鏽脫落,露出青銅紋路,正是一把好劍。
風雨大作,烏雲遮日,此劍出,可通天闕幽冥,可斬神鬼妖魔。
老樹迅速枯萎,逐漸落成飛灰,我伸手去抓,徒勞無功。
清風環繞著我,恰似一個擁抱,我不知為何極為難過,升天入地,我不知其名姓,不得其屍身。他護我三年,贈我寶劍。我欠他許多,不知如何去還。
我在此地站了三日,三日後,擦幹眼淚,去了京城。
21
再見到華月時,我幾乎已認不出眼前的人。
她蒼白羸弱,再不是從前那豐滿漂亮的小公主。她著輕紗置於黃金榻上,細白腳踝被金鏈縛住,鎖在榻上,錦衾蓋住的雪白身軀上,有著斑駁傷痕。
她醒來時見我站於榻前,慌忙裹緊被褥。
她自盡三次被救三次,謝曇風以村人性命相挾,勉強換得華月不死,隻是再也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她不肯吃飯,謝曇風硬灌湯藥吊命。
她自殘,宮婢當著她的面被虐殺,用的是沒有看好主子的名頭。
如此折磨之下,華月沒有瘋已是萬幸。
饒是如此,前朝也將華月打為紅顏禍水,屢次上疏要將她誅殺。
過了許久,華月對我說:「姊姊,我想起來一些事,但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說:「姊姊,我真的很壞,我不知道我怎麼還你!」
她流淚道:「姊姊,我知道你是我姊妹,我把骨血還你,你殺了曇風好不好?」
我同華月,乃是雙生的鳳凰。
我自睜眼看來,便知黑漆漆的世界乃是全部,溫暖的來源是阿母,身旁和我緊緊相貼的是我的姊妹。
後阿母應天命救世而去,阿父憤怒之下竟引來雷劫滅殺親子,我健壯些,擋了大部分的雷劫,落得骨肉消散的結局。
華月還未睜眼,便無意識地吸收了我的骨血,我的精魄也入了她的識海。
阿父玄明不知我二人雙生,也不知華月一體雙魂,他清醒過來後方知鑄成大錯,心中又痛又悔,萬分寵愛華月聊以補償。後我難耐黑暗,曾借著華月的身體四處遊走,無意窺得曇風心境崩潰,被他和玄明上神判我為妖邪,設陣將我驅逐意欲滅殺,好在天不亡我,被我找到機會逃竄至下界。
在下界,我被我哥哥撿回家,教導我人間萬物,伴我玩耍,為我讀書。
可我哥哥誤撞曇風斬殺魔物,曇風以他為引將魔物誅殺,他是誅滅魔物的神明,我哥哥卻死在了魔物口中。
無人指責高高在上的曇風,無人在意卑若塵埃的雲渚哥哥,他們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還嫌棄他髒了手。
我以精魂之身修行百年等待百年,終是找到了機會佔據落於下界的華月身軀,取代了她。
我生來便是神女,我的骨血乃是神明骨血,華月天分不及我,可吸收了我的骨血,便是世間最有天資的神女。
可她並不用心修行,她有著天下最好的父親和最好的未婚夫,她隻需要安然快樂地生活,自有人為她排除艱險困苦。
我用著華月的身軀修行,期盼在他們發現之前得以報仇,可就在修行圓滿之際,他們將我帶到誅仙臺,玄明上神將我仙骨剜出,救回了華月。
我問她:「我厭惡曇風,也厭惡你,可有一件事必定要你知曉,我曾見過曇風,他身上因果極重,想是吞噬國運的孽債,全由他一人承擔。你大約不知,可你欠他。」
華月反問:「那又如何?若他不擔,阿父保不住我嗎?他未曾過問我的想法,擅自轉移走我的因果,將我折磨得體無完膚,再告訴我反而還要虧欠他。他不曾尊重我的想法,不曾告知我他的困難,既如此,我能想起的隻有他予我的傷痛,而非恩惠!」
她釋然地笑:「他替我擔了因果,可也將我折磨至此,姊姊,我們的恩怨,回到九重天再算罷!」
我問:「你當真願意?」
華月苦笑:「姊姊,我欠你的,我還你。」
她發狠撞向我手中的劍,凡人之軀如何敵得過神劍威力,很快便化為飛灰。
而在此時,謝曇風打開了宮門,露出陰沉的臉。
22
曇風是個俊美出塵的神仙,縱使在下界,剝奪了修為,卻也沒有隱匿他的容貌。他依舊是美麗的。
我想,我曾喜愛過他。
可我為什麼喜愛他?
因為華月喜愛他!
我生來見的是黑沉沉的世界,第一抹亮光是我生父引來的雷劫,那抹亮將我的眼睛刺瞎,也讓我的骨血消散。
後我蘊養於華月識海,看到日光柔暖,看到雲霧飄渺,看到清俊明亮的少年手捧月光踏著星子而來,我感到華月的心在跳動。
華月喜愛他!
我同華月一體雙魂,所以,我也應當喜愛他!
他喜愛華月!
我同華月一體雙魂,所以,他也應當喜愛我!
可他並不喜愛我,他冷冷地看著我的精魂,他說我玷汙了華月的身體。
後來,他將雲渚哥哥用劍尖挑起,隨手扔入了魔獸口中,趁著魔物咀嚼,一劍斬殺。
我從魔物口中拖出拼湊出的白骨,他的眼神漠然掃過。
他不需要為一個凡人而感到抱歉。
他甚至沒有多看雲渚哥哥一眼。
我提著劍,看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露出森然的笑,道:「你這妖邪,將月兒欺凌至此,寡人不會放過你!」
我以劍對他,冷聲道:「坐在皇位上,就可以稱孤道寡?」
他坐皇位已有數年。
忠誠的臣子隨大周而去,朝中文武官員見他便戰戰兢兢,士林多見毀謗謾罵,百姓怨憤,作歌謠諷刺。
而且,他沒有傳國玉璽,他是大周末帝欽點的亂臣賊子,他大肆殺戮史官,可有更多的人將他的所作所為寫入史書。
謝曇風是凡人之軀,我殺他,本就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曾經俊秀的少年長成了陰鸷的男人,他的眼角生出妖異紋路,他的瞳孔逐漸變成紅色,他的手臂變得有力,甚至可以將前來護衛的隨從提起摔死。
藏於魂魄的心魔控制了他。將這個凡人變為了行屍走肉。
我以青銅劍為抵擋,橫掃過去,劍風將屋舍削去一半,那被控制的魔頭向我走來,他的牙齒白森森的,嘴唇卻血一樣紅,他說:「你該死!」
我對他道:「我叫雲黎!」
似乎所有人都不會記得我的名字,我很努力地告訴所有人我叫雲黎,可是沒有人記得。
他並不會記得我叫雲黎,就像他不記得我哥哥叫雲渚。
他撲過來殺我,可是不能夠。
華月之死驚動了九重天,日光傾瀉而下,照在了入魔的曇風身上。
滿天神明看著這一幕,詭譎得像是一幅畫。
他們看到了曇風如今的模樣,也看到了我的模樣。
皇城龍氣環繞著我,保護著我,曇風雙目赤紅,入魔後爆發出無限力量,我持劍對他,卻不能近身。
我沒有與人對戰的經驗,若曇風是凡人,我殺他輕而易舉,可如今曇風是魔,我殺他便要費許多力氣。
可他到底是在凡間,到底修為被壓制,與我對戰逾百招,被我一劍刺入心髒。
那魔物的臉上露出茫然,隨後便碎成了千萬片。
天空風雲翻湧,一條鎖鏈直直打了下來,我正因殺死曇風精疲力竭,被這條鎖鏈鎖住,押送到了天宮。
23
審我的是玄明,他的愛女愛徒皆亡於我手,雖脫離輪回回歸神位,可代價極為慘痛。
華月自清醒後便日漸憔悴,而曇風更是心境崩塌幾乎入魔。
他眉目冷鬱,再不是那雲淡風輕雍容華貴的上神,望向我的眼中多了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