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和太傅都承認了,那誰能質疑呢?
皇帝下令,謝家狼子野心,抄沒家產,嫡系斬首,旁支流放。
這個命令不可能成功,謝家隻手遮天,怎麼可能任由他如此呢?
可皇帝不要成功。
謝曇風環視四周,見那侍衛戰戰兢兢,便覺輕蔑,大笑道:「陛下,您該看清,大周如今不是您的了!」
陛下道:「大周從來便不是獨屬於我一人的!」
他道:「謝氏賊子亂我江山,可誅!」
他將懷中聖旨取出,交給司禮太監,命他宣旨。
那宦官接旨,展開後匆匆掃視一眼,竟跪伏於地,道:「奴婢不敢!」
帝王道:「此乃天命,你且再為朕宣最後一次。」
宦官抹淚起身,文武百官無不跪下。
聖旨匆匆書就,加蓋傳國玉璽,請文武百官見證,請天下人見證:廢黜太子儲君之位,大周國祚斷絕,此番天下,有為者取之。
他道:「如此,我可能死?」
我點頭,他親手寫下聖旨,以人皇之身廢黜大周國祚,同玄明上神所代表的天命相對抗,兩相衝擊,終是他贏了。
這是他的國,這是人的國。
他說:「聽聞神女可以借著龍氣修煉,若我還有可用的,你且拿去,這是我該給你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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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未猶豫,見他允許,便伸手取得僅剩的龍氣和他手中的玉璽,轉身離開。
文武百官無人敢攔,待我離開之時,他忽然道:「孩兒。」
我頓住腳步,並未回頭。
在我的身後,帝王露出輕松愉快的笑。失去了龍氣的庇佑,遭到了天命的反噬,他的臉色迅速灰敗,他的鬢發斑白,他的脖頸青黑,他道:「今生爹爹對不住你,來生爹爹還你。」
隔著二十餘年,隔著百餘年,隔著天海,隔著宿命,隔著生死,父親終於給了我遲來的愛。
夾雜著太多的利益糾葛,夾雜著太多的陰謀算計,可我相信,此時此刻,他真心將我當作女兒疼愛。
我看著那熾烈日光,忽覺雙目刺痛。
我沒說什麼,向著遠方走去。
16
那日我離開後,大周動亂更甚。
帝王取天子劍,含淚斬殺太子,隨後氣絕而亡。
太傅強撐著將帝王和太子葬入皇陵,於太廟祭祀歷代帝王後撞柱自盡。
司禮太監正衣冠,服毒而死,陪葬皇陵。
謝家掌控住了京城局勢,隻是名不正言不順,擔上了亂臣賊子的罵名。曇風派出無數人追殺一女子,隻是終究無所得。
我帶著帝王寫的信和玉璽追著大周氣運而去,得氣運者,便是下一代帝王。
我會將帝王之術交給他,魏氏子弟會輔佐他,天下人民會愛戴他。
天命又如何?
帝王為天命所限,卻打破了天命桎梏。
我為天命所限,卻在踏出都城那一刻看到了天命的全貌。
世界自有其法門,高高在上如玄明上神,卻也無法窺伺全貌。從前我所恐懼,我所擔憂的東西,實質上不能傷害我分毫。
玄明知此生華月之妹為其命中一劫,不知其為鳩佔鵲巢的雲黎。
玄明知其大弟子曇風風度從容,仙人魁首,不知其心魔橫生,瀕臨崩潰。
玄明知三百年國祚與一百年壽命乃是公平交易,不知大周十三代君主,皆為賢德高士,將天下放於自身之上,為了天下,為了黎庶,可將祖宗基業毫不猶豫放棄。
玄明知黎庶命賤,卑若蝼蟻,不知蝼蟻之功,聚沙成塔。魏氏子弟甘擔罵名救世,魏璋放棄成神功德為終結亂世,那壯年的漢子將老人背上的重負接過,那悲傷的婦人將失母的孩兒摟到身邊撫育,那渡河的老人為了救下一村人將船鑿沉和土匪同歸於盡。
他甚至不知華月是如何想的。
當我再次見到華月之時,幾乎認不出她。
她曾經肌膚白嫩,舉止優雅,如今卻灰頭土臉,對著一碗水一塊馍狼吞虎咽。
她穿著粗布麻衣,發間再無釵環,一雙腳從前套著金絲銀線繡成的寶鞋,如今卻用爛布包裹,滲出血來。
她在和親三年後用計毒殺了北狄可汗,消失在了茫茫大漠之中。
而那曇風正滿天下找她,要將她帶回去做自己的夫人。
華月是嬌養長大的貴女,遠赴大漠和親,是她此生最大的挫折。
可即便如此,她也錦衣玉食。
她坐在車輿中,看著在路邊掙扎求生的人,為了一塊馍跟野狗搶食,她看著那絕望的母親將剛出生的孩兒掐死,隻因孩子長大要繳納人頭稅,她看著奴隸販子兇狠地抽打著奴隸,那孩子傷可見骨卻連一碗水都得不到。
她眼中的風花雪月被擊碎,哦,原來現實是這樣的荒誕而殘酷。
她不聰明,她不懂政事,卻知道自己的到來沒有讓大汗停下徵伐的腳步,而這種徵伐並沒有讓自己的臣民過得更好,於是她用毒殺死大汗,離開了華麗的王庭。
她不能回到北狄,她不願回到宮廷,於是日復一日在外流浪,茫然新奇地看著這個世界。
她說:「我離開了宮廷,才知道吃飽飯都可以稱得上好命,我並沒有做什麼,卻能享用著萬千子民的供養,我既然無法做到讓北狄停下徵戰的腳步,便也不能裝作茫然無知的樣子去享受公主的尊榮。」
我看著她,她在人世經歷了那樣多的苦難,可她仍舊天真而愚蠢,像極了那個九重天上無憂無慮的小神女。
帝王告訴我,亂世始於曇風華月的愛戀。他曾借玄明上神一覽華月劫數。華月被迫和親大漠,曇風繼承了侯府爵位。他是皇後的侄子,太子的伴讀,華月曾經的驸馬。謝家世代忠誠仁義,因此皇帝無比信任他。帝王因著華月和親身體漸弱,太子庸碌,曇風靠著這份支持掌控了朝政大權,隨後便著手謀朝篡位,接回華月。在他的雷霆手段下,帝後和太子先後斃命,華月雖回到中原,卻無法接受父母兄弟皆死於愛人之手,二人摩擦不斷。後曇風登基為帝,將華月改名換姓封為皇後,華月不肯受辱,於大婚之日縱火,將曇風和她一同燒死在宮殿中。
世人將二人的愛情寫成了引人落淚的戲文,帝王愈發憤怒。這二人奪走大周國運,卻還成了世人眼裡的苦命鴛鴦,他憤怒至極,卻無可奈何,吞下毒藥隻求打破天命的安排。
可至今,誰也不知這算不算成功。
華月留了下來。
她沒有問我的身份,也不需要問我的身份。
玄明上神隔著天道無法插手人間事務,否則他大可強行奪取大周國運供給華月修煉,而非用三百年國祚和一百年壽命達成交易,借以讓華月修復神魂之傷。如今,華月無意識地吞食著國運修煉,加諸在她身上的因果卻淡得幾乎看不到,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華月在我身邊,跟著我四處行走,為我鋪床疊被,燒水沏茶,偶爾,遇到有風的夜晚,她也問我:「你恨我嗎?」
我很努力地去思考這個問題,卻不知為何。
我應當恨她,卻不恨她。
她是我同胞的姊妹,我生來便愛她,正如我生來便愛著世人。
我的母親為了世人而死,愛世人刻入了我姊妹二人的骨血中,我愛世人,華月也愛著世人。我可以為了世人不顧被玄明上神誅殺的風險入世,華月也可以為了世人拋棄公主尊榮流亡。
我和她一起長大,同胞的姊妹,她奪走我的骨和血,我沒法不恨她,也沒法不愛她。
她問:「你恨阿父嗎?」
我愣了許久。
我恨他,我該恨他。
可是恨了這麼久,我竟不知我到底恨不恨他。
華月第一次將頭放在我的膝上,對我道:「如果你有想做的,就去做吧!」
思考了很久,我對華月說:「我恨他!」
17
人間的下一位天子,還是個半大孩子,給人搬貨為生,偶爾路過學堂,會停下腳步,聽一會兒先生講書。
我在街角開了家學堂,收很少的束脩,教貧苦孩子識字。他湊齊了錢,便來找我開蒙。
我問:「世人皆以我為女子,輕視於我,你若跟隨我讀書,他日科考,隻怕也不會被人瞧得上。」
他說:「那又如何,先生不嫌棄我貧苦,肯為我開蒙,已是極大的恩情了。再則,若我有幸科考卻被人嘲笑,該羞愧的是他們,他們看不起女子,卻同我一個被女子啟蒙的人一同入場,豈非笑話?」
我笑了笑,問:「你叫什麼?」
他道:「無名無姓,先生若不棄,便賜我名姓,今日起,我便改頭換面。」
我道:「既如此,我贈君一名,曰啟,以國號為姓,若你喜歡,便叫周啟。」
他念了兩遍,笑道:「謝先生賜名。」
周啟果真為天造奇才,短短幾年便已有了大才。
而在這幾年,謝家把控朝政後順利稱帝,改國號為寧。可是這並沒有讓這片土地好起來。新的農具讓土地增產,糧食被搜走交稅。新的娃娃出生,母親曾經再也不必掐死她的孩子,如今卻要重新將其掐死。農田被地主奪走,錢財被土匪搶走,孩兒被小吏徵走,亂世隻能是亂世,哪怕出現好的方法,好的農具,好的人,卻也改變不了分毫。
北狄自老可汗死後很是動蕩了一段時間,新可汗在謝曇風的扶持下上位,卻也在上位後露出了獠牙,立刻便要金錢要美人,大約不多時,便要開戰,要土地了。
周啟很年輕,他的眼中有烈火,筋肉在燃燒,終有一日,他來向我辭行。
我為他卜了一卦,前路茫茫,看不清。
他是未來的帝王,必然是看不清的。
我對他道:「待你創出大事業,來此地尋我!」
周啟對我叩頭,轉身走向他的未來。
18
周啟離開後,我回到了山中,靜靜等待天命的下一個轉折。
山中無人,與山花野鹿做伴,也是闲適去處。
從前我離開皇城入了山,後又為了世人下山。
如今回來,隔著光陰,兜兜轉轉回到了原點,我在山中修行,等著人間那一場改變。
周啟能否登基為帝,關乎人間氣運,關乎天命可違。
若是他可改變,那麼,玄明上神便不再是難以逾越的大山。
我在山中修行,華月在我不遠處搭了窩棚居住,她在我身邊的時候背會了很多醫書,常常下山為村民義診,或採些草藥賣,後村民感念她的恩情,幫她將窩棚拆除,建了草屋,搭了土灶。
她磕磕絆絆地學會了做飯,學會了種地,還會分辨毒菌子。她後來又去山下教導女孩識字,教她們刺繡縫補,生活過得很苦,但她卻每天都在笑。她說,這樣的生活雖然窮苦,但是對她來說這樣更好。
偶爾,也會有謝曇風的消息傳來。
曇風於九重天上本是玄明上神座下第一人,出身顯赫,又同華月青梅竹馬,年少有為,任誰見了,都該是令人敬仰的神明。
可他不是,我自九重天上佔據華月身軀,便窺得他生出心魔,發作之時,眼角生出豔紅紋路,妖冶非常。
也正是那一次,他發覺我並非華月,聯合玄明上神將我誅殺。
真正的華月,是會心疼他的。
而曇風這一世和華月青梅竹馬長大,如果沒有和親,他們本該是再好不過的一對神仙眷侶。
隻可惜,因為我的不配合,華月不得不出關和親,曇風千裡相送,本就不穩的心境更是瀕臨崩塌,理應名垂青史的名臣成為了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大約待他回歸神位,便是入魔。
玄明上神不可能容忍一個入魔的弟子,他的父母不可能容忍一個入魔的兒子,到時他必定是眾叛親離。
想到此處,我的骨血深處生出隱隱期盼。
千年萬年,我有的是時間等他。
我的哥哥死於他手,我必要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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