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說,「陛下嫌我未死,我死一遭就是。
「隻是太子心念生母,最是無辜,望陛下莫要牽扯他。」
說完這些,我看著傅衍,突然覺得一陣悲哀。
明明滿腔怨憤,此刻卻好像都平靜下來,什麼都不再想。
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我和你之間種種恩怨,等我死了,皆一筆兩散。
「傅衍,我祝你日後再遇佳人,得償所願,做史書工筆記錄的明君。
「下輩子,我再也不要遇見你了。」
說完,我拿刀往脖頸割去。
鮮血噴出來。
我聽見太子悽厲的喊聲。
也聽見庶妹煩人的尖叫。
還有……傅衍討人嫌的吼聲。
他好像說,我若敢死,他讓慕家和南境府陪葬。
我忍不住想笑。
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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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死了。
上哪兒管別人的死活?
49
我又沒死,命大到著實惹人羨慕。
這次救我的,又是那位林晩姑娘。
我在床上躺了幾個月,日日喝粥,喝到看見粥就反胃。
每次想吐掉,林晩就走過來,溫柔地告訴我:「好歹吃一點。」
「我本就不想活了。」
我怏怏地說,「你又何必救我?」
「我隻是做好醫者的本職。」
她替我看了看傷口,重新包扎好,溫聲說。
「太子和公主都在等您,娘娘,哪怕為了他們,您也該好生活下去。」
我養病的地方不是皇宮,也不是慕家,好像是辰南王府在京郊的一處別院,專門給林晩居住。
等我能下地了,四處打量,聞著處處彌漫的藥草香,感慨道:
「你還真是喜愛行醫。」
她磨藥的手頓了頓,轉過頭來看我,歉意跟我說:
「說到這裡,原是我對不住你。
「我自幼行醫問診,渴望懸壺濟世,不想被關在皇宮中,當初在皇宮裡偶然看到了你的畫像,才知道你的身份,拿你和皇帝做了交易。
「此事是我對不住你,我也沒什麼好辯解的,要殺要打,全憑皇後娘娘發落。」
我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你救我兩次,我有什麼好發落的。
「皇後已經死了,我也不是什麼皇後,隻是一個醫術不如你的大夫罷了,你不用太拘束。」
林晩詫異地看著我:「你不知道?」
「什麼?」
「你昏迷期間,皇帝詔令天下,說皇後並非薨逝,而是受重傷昏迷,最近方醒。
「他已經恢復了你的身份,遣散後宮眾人,等你傷好後,再來接你回宮。」
我:「……」
「都做到這種程度了,他還不肯放過我嗎?」
我有點絕望了。
「再讓我進宮一次,被拘束著過那種日子,我不如死了來得痛快。」
林晩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隻能聳了聳肩:
「我已經把你醒了的消息告訴他了,他今晚應該就會來。
「不管你和他關系如何,折騰這麼久,牽連那麼多人,總該有個結果,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而且我覺得,經此一事,他也不敢再強逼你了。」
她指了指我脖子上纏的棉布。
「你不知道,那天他抱著你過來求我救你,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帝,直接給我跪下了,說若能救活你,把皇位給我也無妨……」
林晩嘆了口氣,「我真搞不懂你們兩個。
「明明看上去都不算無情,怎麼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呢?」
50
傅衍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幫林晩收拾藥草。
分類歸整好,摸了摸還有些痛,裹著棉布的脖子,轉身,看到站在門口的傅衍。
他穿著常服,頭發用玉冠束起來,腰上系著九龍環佩,打扮得像京城裡的年輕郎君。
他一錯不錯地望著我。
目光落在我脖頸上的棉布上,又像被燙到一樣躲開。
他沒有廢太子。
那天他純粹氣瘋了嚇唬我,結果逼得我當他的面自殺。
他大概也沒想到這個結果。
……
我也沒有彎彎繞繞,直白地告訴他:
「我不會跟你回宮的。
「你的皇後已經死了,懸崖下一次,馬車上一次,傅衍,你放過我吧。」
我說得疲憊。
傅衍嘴唇顫抖了下,卻不能像往日一樣,說出來威脅的話。
皇權讓他能做到很多常人不可為之事。
卻唯獨跨不過生死。
我的身體,已經經不起他再一次的威脅和折磨了。
「你不用進宮,我不會再逼你。」
他低聲說。
「婉婉,你等我一段時間,行嗎?
「等再過幾年,太子能獨當一面,我就傳位給他,像當初寧王答應你的一樣,陪你四處遊歷,可以嗎?」
「傅衍……」
「婉婉。」
他哀求我,「別這麼輕易地拒絕我,好好想想,行嗎?
「這三年,我真的很思念你。」
他說了和太子一樣的話。
「得知你沒死的第一年,我想,若你能回來,我定要尋許多手段以示懲罰。
「第二年,我每晚待在鳳棲宮裡,告訴自己,若你回來,就罵兩句,知錯了就好。
「後來,我不想罵你了,隻想再看到你的樣子,聽聽你的聲音。
「我不是什麼好人,婉婉,可我也是真的喜歡你……我不懂這種情緒的緣由,亦不知它從何而來,隻是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這輩子隻能是你了。」
他低聲說,「婉婉,求你可憐可憐我吧。」
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對我剖析他的感情。
直白地告訴我,他愛我。
驕傲矜貴的帝王,絕望低下高貴的頭顱,乞求愛人的憐惜。
我嘆了口氣:「傅衍……」
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好像說什麼都不太合適。
最後隻能讓他先回去。
「讓我仔細考慮一下吧。」
我頓了頓,說。
「還有你後宮那百十位妃子,本都是世家女子,你隨意遣散了,讓她們後半生如何過活?
「伺候過你的就留在後宮,沒伺候過的就問問她們的意思,是想在宮裡做女官,還是被賜婚給大臣,皆依了她們,莫要再生出事端。」
傅衍沉默片刻,弱弱地說:
「我都沒碰過她們。
「起初讓她們入宮是因為不甘心,想試試能不能對除你之外的人動心,後來就是……懶得管了。」
說起這個,他還有些心虛,摸了摸鼻子,說。
「你想怎麼處置你那個庶妹?」
「她不是陛下寵妃嗎?」
我淡淡道,「我能怎麼處置?」
「婉婉……」
「賜白綾吧。」
我說,「我討厭別人惡心我。」
傅衍點點頭應了,沒有反駁。
51
他走後,林晩從屋子裡走出來,一臉若有所思地說:
「我覺得你和他還挺像的。」
「哪裡像?」
「都很癲,而且癲得很有氣勢。」
「啊?」我詫異地看著她,「為什麼這麼說?」
「你們兩個的愛情戲碼,拉進了多少世家無辜的女郎,到頭來一句遣散了事……若不是你還有點良心,她們一輩子就都毀了。」
林晩說,「由此可見,那位陛下就不是什麼好人。」
他的確不是什麼好人。
我也沒打算再和他有瓜葛。
什麼退位,帶我遊歷……還有幾年呢。
到時候再說吧。
這三年,我經歷過自由的滋味,也多了很多見聞。
看著書上寫的文字、畫的圖畫落在現實世界裡,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往後餘生,我都不可能再把自己困在那座皇城。
52
「其實,你和我不一樣。」
林晩說,「我是喜歡醫術,想靠行醫救世人,才會不想進宮。
「而你,純粹是喜歡玩,喜新厭舊,討厭在一個一成不變的地方待很久。」
我覺得她說得很對:
「人活一世,總要看點不一樣的東西,才不算白活。
「一輩子待在深宮裡,連多少塊磚瓦上有裂痕都清清楚楚,多無聊啊!」
林晩笑了,說:「慕家百年世家,最是迂腐不過,居然能養出來你這般性子,真是難得。」
提起慕家,我就不由得想起南境。
想起我曾經無比信賴,又在背後給我捅刀子的親人。
臉上的笑意不由得沉下去。
53
說起南境,倒也有趣。
太子近日加冠,即將選太子妃。
外祖一紙飛鴿傳書遞信於我,讓我給太子選南境的小表妹,就那個本該進宮伺候傅衍的那個小女孩。
年齡倒是相配。
隻是……我特地去問了太子,他有無心儀的人選。
太子正在看蘊陽習字,聞言頭也不抬:
「兒臣沒有心儀的女子,全憑母後做主。」
他頓了頓,說,「父皇為母後做下諸多錯事,終是耽於情愛之故。
「帝王策有雲,為君者不可沉溺情愛,三宮六院當雨露均沾,以繁衍子嗣為重。
「世上隻有母後和蘊陽對兒臣最為重要,其餘女子,兒臣皆不放在心上。」
我聽得目瞪口呆。
蘊陽剛好放下筆,揉著酸痛的手腕,悄悄看著我,撒嬌道:「母後,兒臣好累,不想寫了……」
「不行!」
太子很是嚴厲地說,「今日必須寫完一百個大字,寫不完不準吃飯。」
「母後……」
「你求誰都沒用。」
太子拍了拍她的頭,看著她不高興的神色,嗓音溫柔幾分。
「快些寫完, 哥哥帶你去吃糖葫蘆。」
蘊陽這才噘著嘴重新拿起筆。
……
太子說沒有心儀的女子, 我想了想, 也不著急給他選妃。
萬一以後他碰著個喜歡的,正妃的位置又被佔了,豈不尷尬?
外祖來信催我進展,我回信給他:
【太子妃茲事體大, 南境府地處偏僻, 遠離朝堂, 怕是不夠格為太子正妃。
【若讓表妹為側妃, 外祖願意嗎?】
我等了許久, 等來一條「可」的回答。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有點好笑。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麼?
給外祖回信:
【自成為皇後後, 婉寧死過兩次。
【一次為救陛下死在懸崖,穩固慕家地位,為報慕家恩情。
【一次為同過去割裂, 死在被抓回京前夕,以保全太子, 全南境血脈。
【兩次瀕死,婉寧皆有幸存活,實為天賜。
庶妹嗔笑著跟我炫耀。
「也雖」【望外祖多加保重,身體康健, 平安順遂。】
54
在林晩那裡休養的第二年,我終於養好了傷。
動身前往蜀地,想看看與蜀道有關的陰詭風雲。
傅衍派了好些人保護我, 還給我帶了很多防蠱蟲的藥丸。
送行時,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突然有點想笑。
「沒關系的。」
我上前抱了抱他, 「若我回不來,也是天意, 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傅衍,若我能回來, 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等著衡兒登基那天。」
他突然抱住我, 哽咽著說:「對不起。
「你一定要回來,你不回來,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活下去……」
「別這樣說, 傅衍。」
我微笑看著他,「你是皇帝, 是很厲害的君王。
「帝王不該耽於情愛,衡兒都明白的道理,你也該知道的, 不是嗎?」
他眼底的光寸寸龜裂。
坐上前往蜀地的馬車, 我掀開窗簾,看著外面翠綠色的麥苗。
心底一派安寧。
活了兩世,我終於在故事的終結, 得到了一開始最想要的東西。
雖然過程坎坷些,但總歸是得到了。
也是好事,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