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教我醫理針灸,帶我行醫問診,漸漸地,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大夫,也能替人看病。
又一次醫好一位窮苦老人後,我向林晩告辭,說想出去走走。
林晩沒有挽留。
隻是幫我帶了許多幹糧,給了我五兩碎銀:
「相逢即是有緣,日後一別兩寬,過成什麼樣,皆看你自己的命數。
「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我跪下朝她磕了個頭,算是道謝。
決定往南走,去南境尋外祖。
一路行醫問診,見識多個窮苦大眾,人生百態。
才知廟堂之上,奏折裡的「飢,人相食」。
短短四字,卻是百姓民不聊生的痛苦。
42
到外祖在南境的府邸那日,我衣裳都是破破爛爛的,鞋子破了兩個大洞,頭上戴著一頂褐色帽子,臉上髒兮兮的,盡是爐灰。
為了省事,長發盤起來放進帽子,穿的也是男子衣衫,手裡拿著一根拐杖,一個缺角的碗,敲開門房的窗戶。
門房很不耐煩,想趕我走。
我給了他一個紙剪的窗花,讓他進去給老太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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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我說得太神神道道了,門房一時被唬住,真的進去替我送信。
半晌,又出來,狐疑地帶我去了會客廳。
外祖早已等在那裡。
他一眼認出我,不顧髒亂,抱著我就哭。
半晌反應過來,又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我胡鬧。
「欺君之罪是要抄家滅族的,你知不知道?真是胡鬧!」
「南境離京城千裡,他不會知道的。」
我很不以為意。
「而且這都過了三年了,說不定早就忘了我……外祖,我走了三年才從杭州走到南境,你就隻罵我嗎?」
「你、你!」
他被我氣得不知怎生是好。
可也隻能這樣了。
讓管家帶我下去,換身衣服,對外聲稱是來投奔的遠房親戚,讓我出門都必須戴著面紗。
還要派人去查我這三年是怎麼過的。
我好心提醒:「外祖,別查了,不是什麼好消息。」
他瞪我一眼,還是說我「胡鬧」。
我撇了撇嘴。
饒是這三年苦了些,難了些,還數次險些被抓進土匪窩子,我也不後悔。
被養在高臺上,不知人間疾苦的日子過久了,待人看事都好像蒙上一層偏見。
深入看過,接觸過,才知世家之上的繁華與腐朽。
才知從前滿堂富貴底下,堆的淨是百姓屍骨。
43
傅衍登基這些年,大力削弱世家勢力,輕賦稅徭役,哪怕遭遇再多阻礙也堅定不移。
就連慕家,也主動捐出田地與民,縮減勢力,力求避其鋒芒。
從前不覺得。
如今想來,傅衍是真的有點本事在身上的。
……
外祖府裡,從前與我相熟的姐姐都出嫁了,留下的都是十幾歲的小娘子,不認得我,隻當我是遠房親戚。
嘰嘰喳喳地跟我聊著天。
大舅舅最小的女兒落寞地說,年後她要進宮侍奉陛下,離家千裡,不知道在宮裡能不能習慣。
那一瞬間,我隻覺得傅衍瘋了。
他要我表妹進宮做什麼?
我隱晦地問了下,才知道。
我「死」後,傅衍消沉一年,突然從家廟裡把我庶妹接出來,封為貴妃。
此後世家爭先恐後地送女兒進去,他也來者不拒。
太子和他吵了幾次,帶著蘊陽公主獨自在東宮居住,與陛下不復曾經親密。
「太子雖是皇後表姐所出,但如今的慕貴妃畢竟是庶女,不是姑姑生的,沒有南境血脈。
「父親讓我入宮,也是為了照看太子,為南境著想。」
小表妹還偷偷告訴我。
「陛下後宮百十號人,這兩年時間,一個懷孕的都沒有。
「世家都在傳,說慕貴妃為保太子地位穩固,不允許其餘妃子有孕,一進宮就逼她們喝絕子湯藥,甚是惡毒。」
她說這話的時候都快哭了。
我聽得也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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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外祖來看我。
我問他為什麼要送表妹進宮。
他嘆了聲氣:
「你不知道,你那庶妹是個狠毒的,一進宮就逼你父親抬她親娘為平妻,陛下又寵她,在宮裡風頭極盛,連太子都要避其鋒芒。
「你舅舅怕她將來生了自己親子,對太子不利,就讓禾兒那丫頭進宮,幫忙照顧些。」
我的心漸漸沉下去。
見到親人的喜悅不再。
很想質問傅衍,他到底在搞什麼啊?
就算要喜歡別人,也該喜歡一個品行好一點的,為什麼要寵一個可能對太子不利的女人?
才剛剛三年,他就後宮佳麗三千,來者不拒,還專寵那個沒腦子的庶妹……
我突然覺得不對勁。
不對。
他不是這樣的人。
手心出了點汗,我突然想到什麼,問外祖:「辰南王府有沒有送人進宮?」
「好像有一個,很久之前了,是養在鄉下的庶女。」
外祖一邊想一邊說。
「那個庶女不想進宮,被太後逼著獻舞,當眾刺殺陛下。
「本來必死無疑,可不知道跟陛下說了什麼,陛下竟放過了她,還賞她黃金萬兩……
「哦對了,也就是從那時起,陛下才把你庶妹封妃,廣納後宮的。」
外祖看著我,也意識到什麼,臉上笑意沉下去:
「怎麼,她和你有關系?」
何止有關系。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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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衍絕對知道我沒死,說不定南境府外就有等著抓我的探子。
我登時把那一套破爛衣服穿上就想走,被外祖攔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兒去?」
「可我不能被他抓回去!」
我說,「我活著卻不告訴他,已經觸犯了他的逆鱗。
「要被抓到,他一定會弄死我的……我會死的,我不能回去!」
「你已經進了南境府,若被認出來了,現在房外就有無數個探子等著抓你,逃到哪裡都沒用的。」
外祖嘆了口氣。
「婉寧,我從小教你君臣之義,家國天下,卻獨獨忘了告訴你,人有七情六欲,情愛是這人世間最難得,也最經不起背叛的東西。
「你假死的這三年,慕家,南境,甚至太子的處境都不算好。
「你母親日日以淚洗面,蘊陽每晚哭著喊母親,太子剛剛十二歲就沒了生母……你著實太任性了。」
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婉寧,你不能再逃避了,你是慕家的女兒,總不能一輩子都不見父母,不見太子,不見蘊陽。
「既然活著,就會去見見他們,把話說開了,總好過在街上做乞丐,乞討過活。」
「外祖——」
我突然有幾分不好的預感。
轉頭,果然看見兩個戴著黑色面巾的暗衛,跪下衝我行禮:
「臣等奉陛下口諭,接皇後娘娘回宮。」
「我不是皇後,也不會跟你們回去。」
我臉色一白,下意識就想跑,卻被外祖緊緊攥住手腕。
我哭著求他:
「外祖,我真的不能回去,我在外面過得很快樂,我不想回宮,你幫幫我——」
「婉寧。」
外祖的語氣無可置疑。
「陛下已經知道了你在南境,你隻能回去,也必須回去。
「南境需要皇後,太子需要生母,蘊陽需要她的娘親。
「乖一點,外祖給你準備你愛吃的桂花糕,你帶著,在路上吃。」
46
我一出生,就在南境被外祖教養,十三歲才入京城。
外祖在我眼裡比父母還重要。
南境是我做夢都想回到的家鄉。
而我最愛的人,就這樣出賣了我。
回去的馬車上,我一直渾渾噩噩的,隨著馬車搖擺,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聽到暗衛的稟報。
他說太子正在前面的驛館裡,等待接娘娘回京。
我反應過來,毫不猶豫地說:「讓他走。」
我不能見他。
為了防止我逃走,也是為了刻意羞辱我,傅衍命人用麻繩拴起了我的雙手。
厚厚的被褥下是被金鏈絞在一起的腿,系著鈴鐺,睡覺都不能摘下。
我不能讓孩子見到我這副樣子。
暗衛不再說話。
外面沉默好久,突然轉為清朗的聲音:
「母後。」
是衡兒。
我一瞬間掐緊掌心,下意識說:「不準進來。」
他的確沒有進來,隻是遣退了暗衛,靠得離車簾近了些,用隻有我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說:
「母後,您想離開嗎?
「兒臣可以幫您。」
47
「母後和父皇在一起不快樂,兒臣感覺得到。
「兒臣希望母後可以快樂,像母後對兒臣期待的那樣。
「兒臣會照顧好蘊陽,為她擇一名好夫婿,定不會讓她像母後那樣,那麼痛苦地,為了孩子過著自己不喜歡的生活。」
年僅十六歲,還未加冠的孩子,坐在馬車外,隔著布簾,輕聲告訴我:
「母後,兒臣很思念您。」
淚水止不住地淌下。
我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火場裡,看著他衝進來,嘶吼著要救我時的無力。
「衡兒……」
「母後當初是不想生下兒臣的,姨母說的是對的,兒臣知道。
「所以兒臣總是很羨慕蘊陽,她是母後想要生下來的孩子,生來就帶著母後的祝福。」
他頓了頓,說。
「其實去年,兒臣去臨江府查案的時候,曾看到過母後。
「母後在幫一個賣菜的老人診脈,笑得很是開心,在宮裡,母後從來沒有笑得這樣開懷過。
「那時,兒臣想,母後一定要永遠這樣高興下去。」
馬車周圍已響起刀劍相交的聲音。
伴有暗衛的呵斥,哀號,和身體倒地的悶響。
不久後,一人走近,對太子說:
「殿下,都處理幹淨了。」
「嗯。」
他從那人手裡接過鑰匙,遞進車簾,「母後,把鎖鏈解開吧。」
我閉了閉眼:「再給我一把刀。」
「好。」
等我砍斷手上的麻繩,解開鎖鏈走出馬車,看見草地上屍橫遍野。
太子穿著一襲月白色蟒袍,腰間系著寧王贈的玉佩。
少年人清朗地站在月下,眷戀地看著我的眼睛。
忍不住哽咽了:「母後……」
我上前抱住他。
他很用力地回抱住我,緊緊地。
半晌,擦了擦眼角的淚:「兒臣給母後準備了馬車,母後快些走吧。」
「我走了,你怎麼辦?」
「兒臣足以自保,母後莫要擔憂了。」
他神態焦急地催我快些走。
給我準備的馬車低調奢華,內裡放了無數房產地契,並十多個打扮成護衛的暗衛,甚至還準備了兩個伺候我的宮女。
……
而我看著他蟒袍上濺的血,一時竟有些邁不動步子。
傅衍的狠戾我最清楚。
衡兒放走了我,哪怕是他唯一的兒子,也定要受罰。
說來可笑。
我拼盡全力想再見一面的親人,把我當作向傅衍示好的工具。
而被我從小忽視,長大後毫不猶豫舍棄的太子,竟甘願惹怒傅衍,也要讓我快樂地活一遭。
48
「算了,衡兒,我……」
剛想說什麼,周圍突然燈火大盛。
陣陣晚風裡,御林軍冒出來,把我和衡兒團團圍住。
唯一剩下的口子裡,走出來一對穿著錦衣的男女。
傅衍。
和我的庶妹。
「陛下,姐姐是真的不願回宮,您何苦為難她?
「雖說姐姐欺君,罪無可恕,但也是臣妾的親姐姐,陛下能不能看在臣妾的面子上,罰得輕些?」
幽靜的草地上,隻剩庶妹的說話聲。
傅衍陰沉看著我。
衡兒擋在我面前,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目光。
我聽到傅衍嗤笑了一聲。
他用我最熟悉的,涼薄的嗓音說:
「太子伙同罪人出逃,品德有失,不堪大任,即日起廢除太子之位,遷出東宮,以儆效尤。」
我猛地抬頭看他。
剛好撞進傅衍陰冷的眼睛。
庶妹在旁邊嬌笑道:「哎呀,姐姐這可真是犯了大過錯。
「太子被廢,不知道慕家和南境會不會……」
「不用這麼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