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阿娘說什麼,喜歡裴鶴陽的姑娘太多了,不好辦。
阿爹說什麼半夜綁來一類的。
我一時語塞。
解決了一個問題,又招來另一個。
這可怎麼辦?
身後傳來幾聲大笑。
我扭頭看,原是身後幾個少年,在取笑裴鶴陽:
「裴鶴陽,你被一個傻子愛慕,高不高興?」
「我說,你把她娶了吧,她可是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自己愛慕你,這是何等的勇氣,很配你嘛!」
「就是就是,像凌少這樣的風流人物,還未曾有女子為他做過這樣的事呢!」
裴鶴陽面色如常,並不惱怒,隻是似笑非笑威脅道:「再胡說,小心我拔了你們的舌頭。」
那幾人原隻是調侃兩句,他不愛聽,也就不說了。
裴鶴陽轉眼,恰撞上我的目光。
氣氛尷尬,我不知該怎麼辦,隻好衝他笑了笑。
裴鶴陽略一怔忪,耳根子忽地紅了,很快,便扭過頭不再看我,快步走向宮門。
阿娘牽著我,看向那幾個跑遠的少年,低聲啐道:「什麼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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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也附和:「就是,回頭我給這幾個小子的爹狠狠參兩本。」
我抿唇不語,垂眸看著自己腳尖,默默往前走。
其實,我早就習慣被人取笑了。
但有時候,還是會有一點點傷心的。
走著走著,阿爹阿娘突然停下了步子。
我茫然抬頭,卻看見蕭墨的轎撵停在了我們身旁。
皇宮之內,隻他一人被允許乘坐轎撵出入。
我呼吸一滯。
片刻後,才慌忙低頭,跟著阿爹阿娘行禮。
蕭墨靠在軟墊上,面色異乎尋常的蒼白,看向阿爹:
「沈大人,這便要回了?」
「是是,王爺的可病好些了?」
「有勞沈大人掛懷,本王無礙。」
他說著,輕咳一聲,闔眸忍了忍,目光又落在我身上,深不見底:
「這位便是沈大人的千金?本王還是第一回見她進宮。」
阿爹忙應和:「正是,嘉魚,快給王爺請安……犬女資質平平,讓王爺見笑了。」
「何出此言?令千金聰慧美貌,已勝過人間無數。」
說美貌是有一點,說聰慧是半點不沾,阿爹不好意思接這話,就咧嘴笑著。
我低著頭不敢看蕭墨,心裡七上八下的,盼著他快走,千萬不要找我說話。
他果真沒找我說話,隻是抬手示意僕從,抬著轎撵離開了。
我輕輕吐了口氣。
阿爹擦擦額上的汗,小聲道:「寧王殿下這病,似乎不輕呢。」
阿娘表情訝異:「怎麼忽然病了?前些天我還見他帶著兵馬去京外抓人呢。」
「是啊,也不知道怎麼染上的,就是這兩日的事,聽說他半夜咳血,王府裡的下人都嚇壞了……不說了,走吧走吧。」
我極目望向消失在遠處的蕭墨。
記憶裡,他從未生過病。
像今日這樣虛弱,倒是頭一回見。
重生一回,有些事,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那個姻緣牌子,得找個時間,去取回來才行,免得節外生枝。
我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時辰已經很晚了。
許是見了蕭墨的緣故,我一夜沒睡好。
翌日醒來,窗外的天光已經微微泛白。
我急忙翻身起床,叫秋荷快進來。
秋荷揉著眼睛從外間進來,睡意蒙眬:「小姐,怎麼了?」
我一邊穿衣一邊道:「天都快亮了,你怎麼不叫起床?快來幫我梳頭,要來不及了。」
秋荷眼神中透著迷茫:
「還不到卯時呢,小姐,往日您到辰時都起不來,今日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我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這是家裡,不是王府。
我不是王妃了,我不必天不亮就起床梳洗,穿厚重的錦衣華服,戴滿頭珠翠,維持所謂的皇室威儀。
就像做夢一樣。
回籠覺睡醒,我還是像在夢遊。
簡單梳洗後,阿娘喚我到飯廳用膳。
我坐下來,沒吃兩口,便看見哥哥拿著一隻饅頭從裡屋走出來。
他看見我,眼神怪異:
「臭小魚,怎麼從宮裡回來一趟,就變了個人似的,坐得這樣板正,叫人好不習慣。」
我左右看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確太正襟危坐了些。
在王府生活六年,言行舉止,竟已刻板成習慣。
阿爹邊吃邊笑:「這坐姿跟宮裡的娘娘似的,你妹妹定是看見那些娘娘這樣端著,便學來了。」
「學這幹什麼?在自己家裡有什麼好端著的?」哥哥湊過來,道,「喂,臭小魚,哥哥要去打野雉,你想不想要?我給你弄一隻活的回來養。」
他才說完,阿娘便罵他:「你別總這麼叫她,嘉魚已經到了議親的年紀,叫人聽見了不好。」
「有什麼不好?她嫁不出去才好呢,她這樣笨,嫁了人,說不定還會被人家欺負,不如在家待一輩子。」
「待一輩子?我跟你阿娘死了誰管她?你管?」
「那有什麼不行?」我哥冷哼,又問我,「要不要啊臭小魚?野雉可漂亮了,別一會兒哥哥走了你又後悔。」
我看著他,眼眶溫熱:「要。」
從前我隻想著,嫁給蕭墨,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如今重活一次才知道,能和家人在一起,被疼著寵著,才是最幸運的。
哥哥怔了怔,怪異地盯著我:「你哭什麼?」
「我高興。」
「神神道道的,我走了。」
我吸吸鼻子,問他:「哥,你要去哪裡打野雉?」
「玉山。」
我怔了怔,那姻緣廟,就在玉山。
「哥!」我急忙跑過去,「帶上我好不好?我也想去!」
我得去把那姻緣牌取回來,不然,心裡總覺得不安穩。
哥哥驚奇道:「你也要去?奇了,你不是討厭野外有蚊蟲嗎……罷了,你去吧,就用我小時候的那把小弓。」
8
我跟著哥哥去時,並沒有想到,會遇見裴鶴陽。
他帶著一個隨從,走在幾個年輕公子中間,有說有笑,朝氣十足,時不時擺出彎弓搭箭的動作,引得年輕公子們陣陣驚呼。
其中一人先看見了我,連忙提醒其他人:
「裴鶴陽,那那那,那不是那誰嗎?」
「她怎麼來了?莫非是打聽到你要來狩獵,特意跟來的?」
「走走走,我們快走,別擾了人家的好事,裴鶴陽,你好自為之!」
「喂!你們……」
那群少年嬉笑著跑了,留下裴鶴陽一人一僕,慌張不知所措。
眼看我們近了,裴鶴陽才不得不端正神色,對我哥哥笑笑:「咳,是沈又思啊,你怎麼也來了?」
我哥似乎不悅,嗆他:「這林子又沒有主人,怎麼?你來得,我就來不得了?」
裴鶴陽目光短暫掃過我,幹笑:「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管你什麼意思,妹妹我們走。」
我哥理也不理他,拉著我往前走。
裴鶴陽在原地站了站,去玉山的路隻有一條,他隻好跟在我們後面。
走著走著,我慢下了步子。
總和裴鶴陽這樣尷尬著,也不是辦法,我還是應該跟他解釋清楚。
趁著我哥不注意,我朝他走過去。
他原本在氣鼓鼓地埋頭走路,看見我過去,立馬站直,負手而立:
「沈姑娘,何事?」
「裴小將軍,那日在殿前,太後娘娘問我去姻緣廟……」
尚未說完,他醍醐灌頂一般,了然笑笑,眼底暗藏幾分得意,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不必再說,我都明白。」
我覺得他不明白:
「不,你聽我說完,我那天其實……」
他擺擺手:「沈姑娘,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是勇直之人,世間少有,但裴某家教甚嚴,未告知父母,不敢私自做主。」
「不是啊裴鶴陽,我那天是胡說的!」
他怔了怔,又明白了什麼似的。
「我懂。」他笑著,純淨的笑容裡沒有一點雜質,卻讓人頭皮發麻。
我倒吸一口涼氣。
罷了,我就當他信了吧。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那姻緣廟便出現在了前方。
隻是不知為何,廟前停著幾駕馬車,看著眼熟。
裴鶴陽問道:「誰在那裡?」
他身邊那叫得寶的僕從說:「應該是寧王殿下,聽說,他要為太後娘娘祈福呢。」
蕭墨?
我一驚,回頭看著得寶:「這是姻緣廟,他來這裡祈什麼福?」
「沈姑娘不知道嗎?這姻緣廟裡還有個老君殿,許多人來這裡求多福多壽呢!」
是巧合嗎?
我頭皮發麻,定了定神,對我哥說道:「哥,你等一等我,我進去更衣,去去就回。」
9
廟中熱鬧非凡,老君殿外,許多道士正在做法事。
我沒有看見蕭墨,循著前世記憶,找到了後院,那掛姻緣牌的參天巨樹。
好在還沒有人來過,我的牌子仍好好地藏在其中。
除了我自己,沒有人能找到它。
我松了口氣,伸手扯下來,攥在手心。
一回頭,卻正正好撞見蕭墨。
他立在門口,不知已看了我多久。
腦中「轟」的一聲,仿佛有一道雷炸開。
我攥緊牌子,盡力穩住心神:
「寧王殿下。」
他隻是看著我不說話,許久,才啞聲問我:「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不敢抬頭,咬了咬唇,道:「更衣。」
「更衣?似乎不該在此處。」
「是嗎?那我走錯了。」
他不語,目光垂下,落在我手上:
「手裡拿的是什麼?」
我呼吸一滯:
「沒什麼。」
他卻道:「姻緣牌?」
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被什麼狠狠壓制著。
我隻好承認:「是。」
「牌子上寫的什麼?」
「我昨日在殿前,已經說過了。」
「是裴鶴陽的名字?」
我硬著頭皮回他:「是,姻緣牌上,自然是寫心愛之人的名字。」
「心愛之人……」
這回答似乎加重了他身體的不適,他咳了一下,如風中殘燭,聲線微顫,問我:「可否借我看看。」
心裡仿佛有面鼓在敲,敲得我愈發慌張:
「王爺看這做什麼?」
「沒見過,所以想看看。」
我將牌子藏於身後:「這是臣女的私人物品,恕臣女不能從,王爺想看,那樹上多的是。」
他不再相逼,反而問我:「那你為何要取下來?姻緣牌取下來,就不靈了。」
我垂眸道:「臣女愛慕裴鶴陽將軍,但裴將軍對臣女無意,所以臣女想,這姻緣廟一點也不靈,便取下來了。」
「然後呢?」
「換一座廟再求。」
靜默片刻,他眼眸微紅,似乎發笑:「看來你對裴鶴陽,的確是情根深種。」
「是,情根深種,不能自已。」
「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
我平靜道:「臣女自幼愚笨,遭人恥笑,裴將軍,是唯一沒有笑話過臣女的人。」
他怔了怔:
「你從不愚笨,不要說這種自傷的話。」
我心一縮。
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他護著我的時候。
別人說我傻,他卻說,嘉魚是世上最純良之人,才不是傻呢。
可是,那樣好的蕭墨,卻在我生產之日,去陪別的女人呢。
我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我深呼吸,壓住酸澀,淡淡道:「多謝王爺,臣女還有事,先走一步。」
我錯開他,走向院門。
「沈嘉魚!」
他還想說什麼,但回過頭,止住了。
因為裴鶴陽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
「寧王殿下。」裴鶴陽簡單行禮,便看向我,耳根發紅,「我剛來,我見你遲遲不歸,便來看看。」
我點點頭,跟著他走了。
蕭墨身子晃了晃,撐在牆邊強忍著,一直看著我們走遠。
10
從姻緣廟出去,幾個人一起上了山。
裴鶴陽一直沒說什麼話,但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又說不上來。
似乎,有點不敢看我?
下午,我們結束了一天的行程,收拾東西回家。
裴鶴陽提著一堆野雉野兔,通通遞給我:
「你這是做什麼?」
他不看我,風輕雲淡地看著遠方:「我不愛吃,都送你了。」
「……」
「拿著。」
他放下獵物,瀟灑地走了。
我哥倒是高興,白撿一堆獵物,笑得合不攏嘴,說今晚把鄰居都叫來吃飯,這個做麻辣兔兔,那個做紅燒兔兔。
整理好東西,我們便要下山去。
我摸了摸腰間,才突然發現那姻緣牌不見了,仔細想想,似乎是和裴鶴陽分別那會兒弄丟的:
「哥,你等等我,我東西掉了,去去就回!」
我說著就跑向林中。
那會兒,裴鶴陽和得寶還沒走。
得寶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道:「將軍,你怎麼把獵物都給那沈家姑娘了呀?」
裴鶴陽抿唇微笑:「這叫授之以桃報之以李,你懂什麼?」
「哈?將軍,你這是,鐵樹開花了?」
裴鶴陽耳根紅了紅,道:「早晨在姻緣廟中,我不小心聽見了,她對我情根深種,嫌那廟不靈,便取了姻緣牌,要換座廟再求。她誠心至此,我又豈能辜負?」
「可是來的路上,人家沈姑娘說,她在殿前是胡說的呢。」
裴鶴陽搖頭:「我拒絕她,駁了她的面子,姑娘家臉皮薄,自然要說反話,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得寶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裴鶴陽抿唇笑笑,目光落在地上某處:
「那是什麼……姻緣牌?沈嘉魚怎麼把它弄丟了?」
他彎腰撿起來,翻過姻緣牌子,看著上面的字,笑容僵在臉上,眼睛突然瞪大了,大叫起來:
「啊!得得得寶,你來看看,我是不是突然不識字了?」
得寶急忙跑過去,一看,念道:「蕭……墨……啊?」
「啊!」
裴鶴陽大叫,盯著姻緣牌,仿佛要把它看穿一般:「她是不是少寫了一個字?你看,裴、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