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後,周太傅便將此事向周博雅通了口風。
周博雅聞言沉默片刻,沒拒絕,隻說且等他考慮幾日。周家人踏入朝堂不求高官厚祿,隻求所作所為對得起周家門楣,且看子孫如何取舍。
周太傅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兒。人上了年紀,自然期望能兒孫承歡膝下。周家到孫輩這一代,成婚的,尚未成婚的,膝下都還空虛著。周博雅作為周家最優秀的一代子嗣,周太傅素來疼得厲害。若當真外放,五年不能歸京,周太傅難得表露出不舍。
然而如今大召的情勢確實嚴峻,他嘆了口氣,揮袖便示意他自去。
周博雅於是行了一禮,起身離開。
五月過半,京城一晃兒又是夏季,日頭漸漸烈起來。滿園的青綠草木悄然變得蒼翠,掩映著周府亭臺樓閣,雕廊畫棟,顯得綠意盎然。
方氏看著清雋俊雅的兒子,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自那日親眼目睹了謝思思的慘狀,方氏當時沒發一言,心裡卻好似梗了一塊,久久不能平靜。她素來是個心軟的人,多少年也改不掉這毛病。哪怕知道謝四這般是咎由自取,哪怕心裡厭惡謝四,親眼看到一個如花的女子被糟蹋成了那副模樣,她到底是於心不忍。
心裡頭這口莫名的氣,一直憋到謝家人全搬出了京城。謝家倒了,太子被關了禁閉,謝思思的這件事不了了之,方才發出來。
涼亭裡,方氏捏著帕子,忍不住來問周博雅,到底他從中做了什麼。
在方氏的心裡,自家兒子從小端方有禮,聰慧異常,長成之後更是皎皎君子,光明磊落,清朗如月。她實在不敢想象,周博雅竟也有這般狠辣的時候。謝四雖說可惡,但整治她的手段有千千萬,就是給她一個痛快也好,緣何非要這等殘忍?
方氏的質問,周博雅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端坐在蒼翠的榕樹下,明媚的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他身上,落下斑駁的光影。蒼翠的綠意與光交相輝映,襯得他恍若一尊瑩瑩生輝的白玉像。周博雅放下杯盞,疏淡的神色仿佛方氏說得不過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
“雅哥兒,”方氏心情十分沉重,“常言道,得饒人處且饒人。母親並非叫你原諒謝氏,隻是你那樣對一個女子,未免太過。況且滿滿那日受了驚嚇,卻也並未……”
“母親。”周博雅啟唇,忽然打斷她。
方氏話一頓,抬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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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日在破廟目睹的謝氏是何情形,就是兒子那日親眼看到滿滿的情形。”
周公子此時的嗓音淡淡,復又捏起了白瓷杯子。修長的手指,骨質均勻,竟比他手中的白瓷更晶瑩通透。他話落地,平地生出一股肅殺,“滿滿當日能全須全尾回來,那是滿滿的運道。母親不能因滿滿運道好便忽略滿滿受過的苦與委屈。”
方氏到嘴的話,頓時噎住了。
“若滿滿那日沒抗住呢?”他緩緩抬起了眼睛,一雙黑如墨玉的雙眸閃著幽幽的光,隱約可見其中戾氣:“若她沒抗住,今日便沒有母親在此可憐謝氏。”
周公子站起來,淡聲道:“母親,與人為善並非這麼這麼與人的,兒子自問對謝氏仁至義盡。”
方氏仰頭看著面前一臉冷漠的兒子,久久不知說什麼。
不可否認,周博雅的話是十分有道理的。謝四有此遭遇,全賴她心生惡念起先害了自家兒媳,兒子所作所為不過以牙還牙。方氏無聲張了張口,想說她此番質問並非拎不清,不分好歹,隻不過一時想差了。但見周博雅不悅,她隻能作罷。
“……罷了,”方氏知自己今日做了件多餘的事,“母親所言,並非在可憐謝氏,隻是不希望你行事太過狠辣。滿滿看著溫軟好欺,實則是個極有底線的孩子。想來她也希望自己有個磊落的夫君。”
周博雅眼睛閃了閃,行禮告退。
方氏看著他背影走遠,幽幽地嘆了口氣。她這兒子長至這麼年歲,似乎到了今日方才叫她發覺,他與她期盼中的為人冷淡卻光明磊落相去太遠。
辭別了方氏,周博雅徑自回西風園。
因著身負重傷,周博雅這段時日一直告假在家修養。大理寺或者東宮雖不至於太過打擾,但時常也會為了棘手的事,寫信遞來周家詢問意見。郭滿怕他來回走動扯動了傷口,便做主把他的外書房搬空了,東西全挪到西風園正屋來。
正巧他才回了屋,外院的小廝便匆匆遞來一張加急的密件。
周博雅接過來,信件上並未蓋印官方的印鑑,隻在封頁上注了他的名字。筆跡十分陌生,是西南苗疆那邊來的信件。周公子不由得心中一凜,立即拆開來。
一目十行地看完,周公子的眉頭擰了起來,沐長風出事了。
信中寫得極簡,隻寥寥數語便交代了前因後果。沐長風自去歲請旨南下,去南疆也待了有一年半。南疆地處偏遠,百姓尚未教化,野蠻之風盛行。在這短短的一年半裡,南疆駐軍與當地悍匪時常交手,發動的大型兵禍少說也有兩手之數。
沐長風就是在最近的一場兵禍裡,陰差陽錯地招惹了南疆一個苗寨。這寨子裡有一擅使蠱蟲的女子,給沐長風種了蠱。如今他躺在駐軍營地,生死不知。
郭滿不知何時趴到周公子的背上,伸著脖子偷看。
溫熱的呼吸撲在脖子上,周公子手縮得飛快。信件折起,他刷地回頭,便看到了瞪大了一雙眼睛的郭滿。然而這丫頭被抓包了絲毫不覺羞愧,反而梗著脖子看著他,一臉的無辜無畏。周博雅撫了撫額,隻覺得頭疼。
“滿滿你……”
別的她都沒看到,就光一閃而逝地看到‘蠱蟲’兩個字。雖然不知道這世界為什麼會有蠱蟲,但原諒她作為一個曾經整日不做正事專看狗血小說的美少女,看到蠱蟲,她腦中下意識就冒出‘情蠱’兩個字。
郭滿眨了眨眼睛,擺手表示:“我什麼都沒看到。”
第148章
日子一晃兒就到了七月。烈日如火爐一般炙烤大地,滿園的花木都仿佛被抽幹了精氣神般蔫巴巴的低垂著枝條。穿堂的風跟在灶下烤過似的,吹得人一身一腦的熱汗。趙煜接到西南邊的信件來周家已是第二日的事兒。
這日下午,趙煜駕了一匹黑馬匆匆來周家。
周博雅的箭傷委實拖了太久。傷口反復撕裂再重新長合,從四月折騰到七月,總算是好了大半。不過鑑於蘇太醫特意交代周博雅傷了底子,務必要好好將養。周太傅心疼長孫,親自為他向惠明帝告了三個月的假期。
因著周博雅在,趙煜進了周府便被人引進了西風園。周公子重傷這些時日,郭滿看他看得很緊,早把他的書房搬空了。如今他議事,多半是在西風園。
西風園是周博雅自七歲起便獨居的院子,離外院近,往日趙煜跟沐長風也是常來的。不說熟門熟路,院子裡的一草一木幾乎熟得跟自家院子一般,十來年沒個變化。今日他方發現,不過一年半光景,西風園似乎變了樣子。
周博雅那廝寶貝得不得了的那些個奇木,一股腦兒地全換了普通品種的花樹。
沿著西風園的院牆栽種了一圈,過了花開時季,花樹隻剩下蒼翠的葉子。鬱鬱蔥蔥的,落地便是大片的綠蔭,瞧著十分喜人。院子南面那棵百年的榕樹倒是沒拔,不過枝兒上架了秋千。秋千旁還設了石凳石桌,石桌上似乎擺著棋局。
此時的周博雅正墨發半束,端坐在葡萄架下笑看著他的小妻子霍霍東西。
眉目溫柔得能擠出水,趙煜愣了愣,周博雅這廝,竟還有這般柔情蜜意的時候?
自從周博雅與郭家女成婚後,為了避嫌,這院子不大方便外男進來的。不過以趙煜與周博雅的關系,他不算外人,況且周博雅人就在,偶爾來個一二回,倒也不妨事兒。
虛虛一掃院子,趙小王爺收回了視線。
他今兒是為了沐長風的事兒來,長風中了蠱生死不知,他特意趕來跟周博雅商量營救事宜。隻是郭滿也在,他在抬起頭,眼睛正巧對上郭滿那的側臉。明媚的陽光下,郭滿一晃而逝的唇紅得可愛,他腳下的步伐倏地一頓。
須臾後,好似方才的停頓不過是錯覺,他復邁起懶散的步伐往兩人那邊走過去。
七月的天氣炎熱,今年的暑氣尤其厲害。方氏一大早打發了人往西風園送了好些莊子上的時鮮果子。郭滿闲來無事,想著周公子難得大病初愈,做些好吃的甜食來犒勞犒勞他,這才搗鼓起了她的‘冰鎮夏日飲品’。
趙小王爺走過來,郭滿就瞧見他了。不過也不知怎麼回事,她與這汝陽王府的小王爺雖說見面的次數不多,次次碰到一起,都要撞出了些叫人說不上來的桃色來。一次兩次的,不免叫人心生尷尬。
郭滿埋頭搗著果子,等趙煜走到跟前,客氣地與他見了禮。而後不等他回禮復又垂下頭,一臉兩耳不聞窗外事地繼續搗她的果子。
趙煜摸了摸鼻子,沒看郭滿而是抬下巴去瞥了下周博雅,示意倆人去旁邊談。
周博雅看了眼瓷翁裡一指節來深的果子汁水,點了點頭起身。他雖說與趙煜親厚,但這樣的姿態到底不適合。況且郭滿在這兒,要說什麼也確實不方便。於是指了指正對著葡萄架的他的書房,兩人便一同去了書房說話。
周公子起身,順手把手裡的書就擱在桌上。
郭滿瞧了一眼,指使雙喜去把後廚的李旺家的叫來。順便瞧瞧她吩咐後廚冰鎮的煮羊奶可冰鎮好了,若是好了便一並端來。雙喜一走,雙葉正好尋管蓉嬤嬤拿了冰過來。郭滿指著周博雅放書的位子,叫她挪開了隻管放那兒。
大熱的天兒,冰塊的寒氣兒絲絲縷縷的,風吹過便是一陣陣冰涼。
怕寒氣重了傷郭滿的身子,雙葉特意放遠些。郭滿也沒在意,搗鼓了好半天的果子,她兩條胳膊都要斷了。雙葉看她忙得一腦袋的汗,便想替她搗。郭滿手沒雙葉的巧,也沒她的手勁兒大。想了想,便起身讓開叫她來。
雙葉手快,接過去便利索地幹起活來。
書房裡,周博雅與趙煜面對面坐在窗邊,偏偏頭便能看到葡萄架下臉紅撲撲的郭滿。趙煜看他眼裡都是淺淺碎碎的光,嘖了一聲,不免心生羨慕。
說來他們三個人裡,看著最沒心沒肺的沐長風實則最重情。最是文雅溫柔的周博雅,其實面熱心冷,對誰都冷眼旁觀。隻有他折中了兩人,不多情亦不冷情,將將好。
趙煜原以為像周博雅這樣的性子,注定了一輩子沒法跟人交心,更別提會心悅誰。誰成想這人居然還快了沐長風那傻子一步,先得了個心愛的小妻子。這般滿心滿眼都是那人,旁人都不看一眼的模樣,看得他牙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