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滿此時整個人跟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墨發凌亂地鋪滿了床榻。幾縷湿漉漉的發絲黏在嘴唇上,鮮紅的嘴唇幹得起皮破裂,冒出血絲兒。周公子小心地將黏在她嘴上的那縷頭發撩開,嗓音繃成一條細線,輕輕地喚她:“滿滿,滿滿……滿滿你醒醒……”
郭滿卻一動不動,毫無反應。
周公子隻覺得一股寒氣湧上了心頭,手都在抖。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郭滿,他從來都活蹦亂跳的小妻子此時面上都泛著死氣。
周公子慌了,怒道:“都愣著作甚?!快過來!”
素來疏離卻不掩溫雅的周公子,一雙冰涼的眼神刺向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急得團團轉的穩婆下人們,嗓音結了冰:“這孩子本官不要了,立即救夫人!”
突然被人推開的穩婆們看到周公子的人,當即嚇出一身冷汗。兩日前的警告還歷歷在目,結果還是出了事兒。心裡一慌,便呼啦啦就跪了一地。
穩婆們愣愣地看著周博雅,都以為自己耳朵幻聽了:“大,大人……這如何使得?”周夫人生子確實是遭了罪,但旁人家婦人頭胎生三天四天的都有,這才兩日,使使勁兒就能撐住了。畢竟夫人肚子裡的小公子可是活生生的啊……
“怎麼使不得!”周公子喚不醒郭滿,整個人猶如一隻狂怒的雪狼,身上的煞氣不要錢地往外放,冷道,“本官說使得就使得!”
穩婆們抖得跟寒風中的枯葉,隻覺得透心的涼。她們接生了幾十年,除了未婚生子羞於見人的人家不願意要子嗣,她們還從未見過如此心狠的父親。好好兒的大胖小子,怎能說不要就不要?心裡這般猶疑,沒人敢上前。
周公子被激怒了,他看著毫無動靜的郭滿,心裡有一團烈火在燒。
正要張口叫外頭候著的大夫,他要親自來。一旁正在替郭滿把脈的霧花察覺他的意圖,本就急躁的心情立即就冒火了。她二話不說,上前就給郭滿扎了一針。
她動作極快,周公子都沒反應過來,一針就牢牢扎在了郭滿的身上。
昏迷之中的郭滿立刻就抖了一下,泛著死氣的臉上眉頭輕輕蹙了一下。周公子抱著小妻子,立即就察覺了,刷地抬頭看向了霧花。
霧花卻冷冷瞪了一眼周公子,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冷漠。
所謂醫者父母心,霧花不是傳統的醫者,但也十分厭惡不慈的父母。周公子今日衝進來,眼眨不眨地就說不要孩子,儼然刺痛了無父無母的霧花的眼睛。她轉過身,面上像敷了一層冰,涼著嗓音去喚來了雙喜:“拿著這方子,去煎碗藥來。”
雙喜已經懵了,臉色刷白地接過方子,前線的木偶一般拿著就立即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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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子隱隱感覺郭滿有要醒的跡象,崩成一條線的心神終於緩和了些。他小心地替郭滿拭著汗,吐出一口悶氣問霧花:“你什麼藥方子?”
霧花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神情頗有些不耐:“保胎藥。”
周公子眉頭一皺,低頭看了眼郭滿。郭滿眉頭蹙了又蹙,一幅十分難受的模樣。他嗓音裡仿佛柔了一層冰渣子,冷冰冰的:“本官隻要滿滿活著就好了。”
“還沒到那麼嚴重的地步。”霧花開了藥箱,正飛快地從她那個百寶箱的藥箱裡拿出一個個的小瓷瓶。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瓶子,外觀上分不出差別。霧花是一個個拿起來去了塞子,一個個地嗅味道。她的動作很快,瓶子拿起放下,有條不紊。
周公子看著她動作,隻見她拿到其中一個,拿到郭滿的鼻子下轉了兩圈。
郭滿似乎被氣味給衝住了,眼睫毛微微抖動了起來。
……這是要醒了。
周公子見狀,不由得心中大喜,眼眨不眨地盯著郭滿瞧。
然而眼睫抖了半天,又復又平靜下去。人沒醒……
霧花臉色跟著難看起來,郭滿的體質太異於常人了。明明她從發覺胎兒過大便在想辦法,各種法子都試過了,可這孩子就是在野蠻地成長。就跟在肚子裡養了個強盜土匪似的,這孩子就是不斷地在汲取,愣是將郭滿後來每日吃得那點兒東西全搶走了。
導致郭滿懷孕,除了肚子高聳,四肢等其餘地方都不曾貼上多少肉。
“周大人,”霧花是一個巫蠱師,雖說擅醫術,但並非一個被正統醫德約束的任性的人。但是郭滿的肚子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對郭滿的肚子也有種別樣的感情。換句話說,她很不喜歡周公子這種冷血的不要孩子的言辭,她覺得十分刺耳,“夫人如今隻是力竭,並未大出血,可見情況並沒有到糟糕的時候。況且,有民女在,民女不會叫她們母子出事。”
“已經三日了,”周公子敏銳地察覺到郭滿不對,完全不想賭。說他冷血也好,無情也罷,他不想拿郭滿去賭,“滿滿耗不起。”
誰說耗不起!她說耗得起!霧花的暴脾氣被周公子給激起來。
這人的話是什麼意思,在質疑她的醫術?她怒了:“大人多慮了,巫霧花不才,鬥膽說一句,天底下沒有我巫霧花治不了的病!接生也一樣。”
說著,雙喜小心地捧著一碗藥進來,霧花看了一眼叫她放旁邊。然後從藥箱裡抽出一套銀針,又開始給郭滿施針。
產房裡鴉雀無聲,穩婆丫頭們都嚇傻了。跪在地上,一個個仰著腦袋,看這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古怪女大夫,這般膽大包天地直接跟大人對著幹。
霧花利眼一掃這群人,呵道:“都愣著做什麼?去換水,本姑娘親自接生!”
一針一針地扎下去,昏迷的郭滿忽然一個哆嗦,恍惚地醒過來。
周公子的眼中迅速喜色一閃,他瞥了眼黑著臉的霧花,立即看向地上的人。一個婆子被他眼神刺得頭皮一麻,麻溜地爬起來,大喊著備水便跌跌撞撞跑出去。
郭滿清醒過來,神志還有幾分恍惚。
鼻尖聞到熟悉的清香,她習慣性地將腦袋窩進周公子的頸窩,小小地蹭了蹭。而後肚子一陣抽痛之後,神情瞬間扭曲。她發覺不對,她不是在生產麼?周公子不該是在屋外等著麼?怎麼跑進來了?
“……怎麼了?”郭滿幾天大喊大叫,嗓音已經啞了,喉嚨裡砂砂得疼。
周公子拿著帕子便小心地替她擦汗,正要說話。就聽霧花端來一碗藥叫她喝下去,而後見縫插針地插嘴道:“夫人,您生產的中途體力不支,方才力竭昏過去了。如今過去一刻鍾了,您肚子裡的這孩子還生不生?”
郭滿一口幹了苦藥,都傻了。
……生孩子生到一半,還能選擇暫停不生的?這是什麼鬼話!郭滿嘴裡是苦,身下是痛,痛到她扭曲的痛:“廢話!自然接著生!”
霧花冷笑道:“可是方才大人衝進來,說時不要……”
“……為夫方才在門外候著,聽到屋裡婆子大喊大叫便立即進來瞧瞧。”周公子眼疾口快地打斷了霧花的話。他冷冷瞥了眼當著他的面兒就敢給他上眼藥的霧花,面不改色地問郭滿道,“滿滿,可還堅持的住?”
突然一陣劇痛傳來,郭滿臉瞬間又青了。堅持得住也得堅持,堅持不住也得堅持,誰還管那些!
不過這麼一會兒,她差不多猜到發生了何事。周公子這廝,絕對趁著她意識不清醒說了什麼聳人聽聞的話。郭滿一面深呼吸,一面半真半假地開玩笑道:“放心,我這麼俗氣看臉的人,可舍不得丟下你這大美人一屍兩命。”
她知道他心裡怕,周公子都怕出抑鬱症了,“人間的美人俊美如斯,我還沒霸佔夠呢,今兒就是閻王爺親自來勾我,這孩子我也生定了!”
於是身下使力,她手死死摳在床榻上,摳得指甲外翻冒血,用力地往下擠。
周公子聽她都這個時候還胡言亂語調戲他,實在笑不出來。看她額頭青筋一根根爆出來,又心疼得要命,恨不得以身替之。幫不上忙,他利眼一掃旁邊傻了的穩婆們,眼神都要吃人了。穩婆嚇得一哆嗦,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忙不迭地指揮著郭滿生產。
周公子抱著郭滿不走,霧花全程無視他這尊大佛,有條不紊地給郭滿施針。
終於在一個漫長的靜默之後,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響起。驚嚇過度的穩婆們驚喜地叫道:“生了生了!夫人生了!”
郭滿意識有些模糊,連是男是女都沒問就昏了過去。
周公子抱著她手腳都是虛的,背後湿透了,褻衣黏在了身上。他接過雙葉遞來的帕子,小心地替郭滿擦拭著額頭的冷汗心裡就在想著,一個子嗣夠了,不論是男是女,一個都已經足夠了,往後不要再叫滿滿生了。
這般想著,周公子又打起了避子藥的主意……
……
且不提郭滿後來得知才治好不孕不育的周公子又打起避子藥的主意,差點撓花了他的臉。就說此時窩在奶娘懷裡啜手指頭的周宴兮,集父母之長,常年母親歪理邪說與父親的全面打擊式教育之下,又將長成怎樣一個雞飛狗跳的禍水。
以後再說。
(正文完)
第178章 番外一
時光荏苒,時日一晃兒四年便過去。草長鶯飛,江南又是一年夏。庭中高枝上鳴蟬吱嗚吱嗚地擾人清夢,為這炎炎夏日又憑添了幾分燥氣。
經過周宴兮這小子,周公子私心裡不願郭滿再受生育之苦。可偏又舍不得夜裡不碰郭滿,於是便變著法兒地折騰自己。整整三年,他對避子藥就是賊心不死。
郭滿平日裡吃喝玩樂不大管府上的事,但在這方面,是決不允許周公子胡亂作死的。就算他是天生的男主命,也經不住他這麼作孽不是?折騰一回被霧花給救回來已經算他好運,再作孽折騰出什麼好歹,想後悔,到時候哭都流不出眼淚。
然而聰明人就是這點不好。歪主意多,偏還固執,作起死來那是比一般人周密不知多少。郭滿若不絞盡腦汁,根本攔不住這廝去花樣作死。
於是在揚州的這三年裡,周公子的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精彩。
三年的時光,周宴兮也從一個餓了哭,尿了哭,拉了哭的醜猴子,長成了能跑會跳,氣死人不償命的三頭身小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