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朕的忌憚之心,要將軍,要封侯,甚至故意挑選你父親門生作璟兒的老師,隻為借皇權之手一再打壓趙家,徹底擊垮趙家東山再起之機。你連自己的兒子都算計,趙摧珞,你好狠的心啊,你究竟有沒有心啊?」
我從未知道原來人的胸口可以這樣疼,好像他隻要再多說出一個字,我便會支離破碎。
他的影子凌厲逼上前,剎那間便欲將我生吞活剝。
「我那樣擔心你,擔心你會怪我,會恨我抄你滿門。你那時候還哭了,你有臉哭嗎,你那是怎樣虛偽又充滿算計的眼淚。
「趙摧珞你別演了!」
怒吼衝破宮宇,燃盡我們之間所有餘地。
我使出渾身氣力想要發出一個音來,卻盡數堵在喉頭,那裡壓了千斤重的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那個石頭的名字叫:趙摧珞是個騙子。
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你說話,你說話啊!你以前裝愚笨,現在又裝啞巴!」他的雙手攫住我肩膀,攫得手指下的骨骼咯咯作響。一腔怒火再不加掩飾。
「真正笨的是我,一直是我啊!」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向那模糊的人影瘋狂地搖頭。我想去觸摸他,他卻離我那樣遠,咫尺千山,再也無法靠近。
我哀嚎地彎下腰去:
「對不起……殷洵,對不起……」
他像發狂的獸一般將我抵在冰冷的地板上,粗暴地撕扯我身上的衣衫,層層絹帛被撕扯粉碎,鑿開道道錐心刺血的裂帛之聲。
他張口狠狠咬住我的脖頸,我感到頸肩劇痛又灼熱。分不清那是自己淌出來的血,抑或是他流下來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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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洵,別……不要,不要這樣……」
我很久沒有感到害怕了。
我設想過很多種自己的下場,白綾,鸩酒,斬首凌遲,五馬分屍。
唯獨沒有設想過這樣的場景。
「說你愛你!」
「我……」
「住嘴!」
屋外的雨潑天落下,一道霹靂猛地砸下來,炸得整個天光照亮了一瞬。
我看見大顆的淚從他猩紅的眼眶中滑落,看見他顫抖的唇久久無法閉合。
他一字一頓地在我耳邊說:
「趙摧珞,你不配愛我。」
23
趙摧珞,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這是殷洵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未央宮的宮門重重關合,再不復打開。
雨水衝刷的青天白日下,傳來內監平靜無波的宣旨。
「皇後失心失德,不宜再撫養嫡長子,即日起交由永寧宮南宮貴妃撫養,皇後永不得探望。」
我坐上形單影吊的秋千架,昨天還在這裡抱過他,親吻過他。他還那樣小,娘親不在身邊,能夠好好長大嗎?
但是娘親的這雙手太汙濁了,已經失去再次擁抱璟兒的資格。
殷洵把璟兒帶走了,翡翠帶走了,院中的向陽花也全部帶走了。我望眼這空落落、光禿禿的宮苑,好像回到了生命的最初之時。
趙府的那個偏僻院落。
這裡除了更大一些,更清冷一些,似乎沒有什麼分別。
那個時候的我會坐聽隔牆傳來的嬉笑打鬧,趁那偶爾來府裡的少年郎離去時悄悄偷窺他,他英朗俊秀,很是好看。他總是同我阿姐玩,我期待他有一天也能來到我的院落。
我會不吝嗇地請他吃我珍藏的香甜瓜子。
未央宮的宮牆外沒有嬉鬧的歡聲笑語,也沒有我日思夜想的少年郎。它囚著日復一日的死水,每日有膳食從牆頭垂到院內,送膳的宮僕從不說話,我便悉心默數他們的腳步聲。
二三,二四,二五……走遠了,聽不見了。
以前的我坐在這裡總會想起病死的娘親,想起吊死的二丫。無邊無際的恨意催使我一步步蟄伏復仇。
想起一生中的那些艱苦和辛酸,向陽花便謝滿了院落。
現在的我想念殷洵。
想念我們在院子裡飛紙鳶,蕩秋千。
想念他在我耳邊溫柔地喚我珞兒,他說要帶我踏遍玉京的每條街巷。
原來生命中的美好,會讓那些花朵熠熠生輝。
我的向陽花終於向陽了。
但是太陽卻再不想見它了。
我在寂寂深宮中不知度過第幾個寒暑的時候,忽地猛烈地咳嗽起來。咳聲來得又兇又急,不多時便伴隨鮮血湧出。
嗓子很痛,很快全身都很痛。
我想是我的報應來了。
我這一生雖未親手殺人,卻也染盡鮮血。
父親,嫡母,兄長,阿姐,他們統統會入我夢來,徹夜折磨,但他們不是我的報應。我染上的鮮血中,沒有一個是純良無辜之人。
我亦從未害過一個純良無辜之人。
隻除了一人。
我想起娘親說的那句話。
騙人的負心漢要吞一千根針的。
原來這才是我的報應。
我倒在床榻上朦朦朧朧間似乎聽見殷洵的聲音。這樣遙遠,又這樣真切。我感受到他將我抱起來,急切地在我耳邊呼喚珞兒。
他的掌心依舊溫熱。
那切實給過我溫暖的手掌,端著藥碗舉到我唇邊。
珞兒,快喝下去,喝下去就好了。
喝下去……你就原諒我嗎?
我原諒你,珞兒,我原諒你,我不生氣了。
我開心地笑了,努力撫摸上他的臉頰,那裡湿湿涼涼的,像時光的河水淌過了一生的悲傷。
無邊無際的黑暗向我湧來,黑暗徹底淹沒一切之時我問他。
你還會在未央宮裡,再種上一朵倔強生長的向陽花嗎?
殷洵告訴我他會的,他會將它植滿錦繡山河,歷遍春秋錯落。
我於是安心地放下手,我答應他我會去看的,但我要先睡一會兒。
等我睡醒了,也許有少年郎溫軟的笑音穿越門牆奔我而來,張開雙臂擁我入懷。
如果他不來。
我便奔他而去。
24
昭武七年春初。
皇後趙氏薨,追封谥號獻敬皇後。此後昭武帝再未立後,中宮懸空逾十七載。
昭武二十四年, 皇帝駕崩,與獻敬皇後合葬於永陵。
同年太子殷璟即位, 改年號甘露。
(全文完)
番外葡萄
我叫趙青珂,是趙府的嫡長女。
從我有記憶起, 趙府的西南小院裡便住著一對母女。
母親從不讓我靠近那裡,也不準府中下人送去用品。她說那是兩個狐媚子, 是不幹淨的東西。
我年歲大一點的時候知道, 那個小的不是狐媚子, 是我妹子,長相與我有幾分肖似, 性格卻截然不同。
她不出來念書,也不出來玩,整日窩在那裡搗騰她那幾株花。
殷洵有時候會來府裡找我玩, 來得多了也知道府裡有個從不見客的孤僻野丫頭。
「她不是你妹妹嗎?」殷洵問。
是啦, 但是母親向來這樣叫, 我便跟著叫了。
殷洵這個人在琴棋書畫上的造詣與我勉強比肩, 但他太愛動, 故略輸一籌。
他說宮裡很悶, 出來了當然要盡情玩。
我不解,看書彈琴這種事有什麼悶的?
他像看怪物一樣看我, 扯出紙鳶飛了起來。
今天的運氣不好,紙鳶沒飛很高便落了下去, 落到牆的另一頭。
我告訴他牆的另一頭住著我那孤僻的妹妹。他聽罷點了點頭, 跑過去, 沒一會兒把紙鳶撿了回來。
「你那妹子好怪啊。」
「你看見她啦?」
「她蹲在太陽底下數螞蟻,想看不見也難啊。」
我聞言「哦」了一聲,那是她常做的事,沒什麼奇怪的。
「紙鳶落到向陽花上了, 她不讓我碰那些花。真小氣。」
他踢了踢路邊的石子,好像活該她性格孤僻,沒人跟她玩。
「不過我說我喜歡,她就撥了幾顆籽送我。」
他攤開手掌,掌心放著一把落熟的瓜子。
那些她隻跟她娘和二丫分享的瓜子。
我都還沒吃過。
我鬼使神差地想從上面拿走一顆。
殷洵倏然收了手。
「走吧我們接著放紙鳶。」
「線斷了啊。」
「那我們去下棋。」
「玉石棋盤還沒制作好。」
「那就畫畫吧,你老爹新得了潮州的生宣吧?」
這小鬼頭消息可真靈,我懷疑他就在這等著的。
「你想畫什麼?」
「……畫葡萄吧。」
「葡萄還沒熟, 你畫哪門子葡萄啊?」
主母擲地有聲,一錘定音:
「(「」「她那眼睛像兩顆葡萄, 黑溜溜的, 怪可愛的。」
「什麼她啊?哪個她啊?」我大驚失色,他不會指那野丫頭吧?
「喂!」我叫住他, 「旁人都說她的眉眼和我的生得很像,怎麼未見你誇過我?」
他歪頭站在那裡, 像是聽到什麼納罕的事。
「像是像, 但是你倆不一樣啊。」
確實不一樣, 我和她就像雲跟泥,本不該相提並論。
但我心裡莫名升起一股該死的勝負欲。
「那你說,我們倆誰更好看?」
我原以為以我們的交情他會痛快作答, 但他卻突然不自在起來,再次大步往前走去。
隻留給我一個僵硬的後腦勺。
「吃葡萄啦,葡萄最好看。」
「就跟你說葡萄沒熟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