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必定經過了艱難的深思熟慮。
然後才這般開口問我,好像我說了,他便會盡最大力氣去滿足。
「朕可以……放他一條生路,流放他至邊疆永不回京,隻要你開口——」
我記得從前央求過他許多事,要大將軍,要忠勇侯,要東山再起的機會。
他全都沒答應過。
他一定很想成全我這次的請求。
我忽然不知是哭是笑。
我垂下頭去。
這次便由我成全他的成全。
我回答他:
「問斬吧。」
我沒有再看殷洵詫異的神色。今日還要出宮探望嫡母,再不出發就晚了。
20
這是我出嫁之後第一次回到趙府,一切如舊,一切又不如舊。變的是風光顯赫的朱門已然褪色,不變的是我住過的破敗小院依舊破敗。
那地上還有我和二丫一起跳過的石縫。
但已經沒人再陪我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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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東邊的廂房找到嫡母,她頭發披散,衣衫邋遢,嘴裡默默念叨著太師,將軍,趙府有太師,趙府有將軍。
她注意到我的時候眼光一亮,飛撲上來大喊,皇後!
曾經踹我在地上的嫡母,此刻跪在地上緊緊扒住我的腿。
我心想這真是時移世易啊。
不知道她當年踹我的時候,有沒有預想過現在的場景。
我是有預想過的。
我拉她走到院子裡,我吃不準她是活在當下還是活在從前。院子裡的風也許能將她吹醒一些,她果然回神許多,昔日的主母風範又回了身,她狠狠捏住我的手:
「皇後!你是皇後!你快去跟皇上求情,讓你爹爹官復原職,讓你哥哥官復原職!
「我們趙家……我們趙家不會敗的,你快去求皇上,你快去啊,養你個賤種頂什麼用……」
她說著,手上愈發施力,我一腳踹上她膝處。
她跪地倒了下去。
我冷眼俯瞰她,告訴她趙青珩死了,他不可能再官復原職了。
她好像聽到什麼可怕的驚響,大聲尖叫起來:
「珩兒,我的珩兒!」
我站在那裡聽她哀叫,注視天邊的日頭緩緩西沉下去。等到她叫累了,就再告訴她一遍:
「你的珩兒死了。」
她掩面而泣,嗚咽不止,似乎終於徹底屈服於現實。
「我知道……」
「是,這個你應該知道。」
我說。
伸手彈去她腦袋上的一片落花。
「那你知不知道,宣揚兄長荒淫狎妓的風聲是誰散播的?砍殺他的地痞流氓是誰僱佣的?揭發父親結黨營私的名單,是誰給南宮統領提供的?
「統統是你面前的這個人我啊。
「你給我寄送的書信可是幫了不少大忙,沒有它,我找不到趙青珩留宿的青樓,也寫不出那份黨羽名單送給南宮。趙家的傾塌,你也有汗馬功勞。」
她癱在那呆愣了一會兒,臉上的肉率先比腦袋接受了事實,扭曲地抽動起來。
「你,你說什麼?」
「我扳不倒趙家,不代表我不能借皇帝之手扳倒。日中則昃,月盈則虧。趙家得了潑天的權勢,文臣和武將都做到了頭,這樣的權臣怎能不被皇權所忌憚。嫡母大人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她全身顫動,一雙手又要抓上來,骯髒的指甲裡布滿了泥。
「趙家倒了你就能好過?趙家倒了你能蹦跶幾時?你惡事做盡必遭報應!趙摧珞,趙摧珞你會後悔的!」
「我隻後悔一件事——沒有親手殺死趙青珩,沒有親手為二丫報仇。我甚至為沒能親眼目睹他血流滿地而痛心惋惜。」
「賤人!毒婦!」
她撲上來想咬我,恨不能吸我的血,食我的肉。
「趙摧珞你不得好死!」
我聞言突然笑了,耐心在這一刻空前地好。我不疾不徐地告訴她:
「在我娘親病死無人聞,趙青珩逼死二丫的時候我就什麼都沒了。你以為我還會怕『不得好死』嗎?」
我伸手掐住她的喉嚨。
感受到拇指下溫熱的脈搏。
這個我在很早很早以前,便設想過無數次如何終止的脈搏。
原來它這樣鮮活。
鮮活到我需要竭力控制自己,才能不失手將它掐斷。
她口中罵聲不斷,翻來覆去地用那幾個詞輪番問候。我聽得索然無味,驟然收緊手指。
脈搏跳動得更加狂烈。
剩下斷斷續續的呃呃聲。
我喜歡這個聲音。
於是俯身到她耳邊告訴她一個好消息:
「下個月父親就要問斬了,我給嫡母在東街菜市口留了最好的觀景臺,我們要一齊見證趙家的榮光到最後啊。」
這下她不罵了,眼珠子幾乎從眼眶裡跳出來,好像看到吃人的魔鬼在亂舞。
「瘋子!你跟你娘一樣瘋!你比她還瘋!」
我很高興於她的恐懼。
恐懼是個好東西,它讓人看清真相,趙府主母終於明白,我娘親留給我的不僅一副狐媚子相,還有一副蛇蠍心腸。
蛇蠍心腸的趙摧珞將嫡母一個人留在這裡。我並不想殺她,我更喜歡讓她在餘生漫長的時光裡慢慢品嘗自己種下的果實。
也許她會重新給自己編織起一個鼎盛榮華的夢,她依舊是那個夢裡高高在上的趙府主母。
但是誰在乎。
我踏出府門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這座蕭條冷落的宅邸。
突然想起殷洵的那句:珞兒,你別怪我。
其實殷洵,我從不怪你。
我其實很感謝你。
如果沒有你,我怎能走到這一步。
我怎能把趙府裡這些不是東西的玩意兒一個一個鏟除殆盡。
21
這一年的春光格外明媚,院子裡的海棠花爭相鬥豔,風一吹,便是一場泠然花雨。我在花雨下抱著璟兒蕩秋千,璟兒開始長牙了,這個時段的他格外調皮,止不住地在我懷裡動來動去。
我嬉笑地把他擺正。
歪過去。
再擺正。
再歪過去。
再擺正的時候殷洵來了,他踏著滿地落花自春光深處走來。融融春光中他面沉如水,雙眸如冰,冰得就像我們在東宮初見時那樣。
這一天終是來了。我想,沒有預想中的忐忑,反倒沉沉的落寞壓在胸口,壓得我幾近窒息。
宣揚趙青珩醜行的風聲,僱佣地痞殺人的買主,暗投南宮府的無名密函。
這些其實不難查出。
殷洵那樣英明神武,我知道他終有一日會發現他的皇後,大概不是他想象中的皇後。
我戀戀不舍地親了一下璟兒,他已經會咿咿呀呀地叫我娘親了,我抱了他許久才放手,讓他去找翡翠姑姑玩。
殷洵走到海棠樹下,花枝在他臉上投下道道斑駁的影,他看起來破碎又殘缺。
殘缺之下隱忍著舒展難平的怒濤。
「趙摧珞,隻要你開口,說那些不是你做的。朕便相信你,相信你從未——」他低沉的話語終是說不下去了。
我替他說了下去。
「相信我從未騙你?」
他痛苦地望過來,那雙眸裡盛滿各種復雜的情緒,掙扎、驚恐、挫敗,以及不相信。
不相信很好。
其實我也並未想要辯駁。
我從前總為一些目的道瞎話說誑語,現在已經沒有說瞎話的必要了。我好像很少和殷洵說過真心話。
「殷洵,我曾跟你說過阿姐死時的場景吧。其實當時我沒有說全。我現在有時間了,來跟你講一個完整的故事吧。」
我坐下為他沏一杯茶,也為自己沏一杯茶。思緒回到最初的初始之日。
那時我背身負重傷的阿姐跑到客棧,叫來伙計,打好熱水。
我安頓完一切後,告訴阿姐我這就去找郎中,讓她一定堅持住。
然後起身出門。
我走到門外,關上,在那裡站了許久。
低頭數自己兜裡揣的大紅棗子,一顆一顆,來來回回地數。就像我這許多年的夜裡,來來回回地夢到娘親病死榻前的一幕。
那天我求遍府中每一個人去找郎中,阿姐坐在涼亭下看書,她覺得吵,便命人前去一看。
她聽完原委後說,你回去吧,我這就差人去請郎中。
我說這些僕人們都聽嫡母的話,他們不敢輕易出府的。
趙青珂很善解人意,她放下書卷:
「我親自去請,總行得通啦。」
我看見她一襲鵝黃衫子輕快地向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遇到一位上門的少年郎。門口的僕人恭敬地喚那少年郎太子殿下。
然後少年和少女一同出門去了。
他們出去很久沒有回來。
郎中也沒來。
太陽走了。
夕陽走了。
娘親走了。
郎中還是沒有來。
郎中不會來的。
我抹幹臉上蹭到的血跡,重新把自己整理幹淨。
手中的大紅棗一顆一顆塞進嘴裡,最後一顆吞下肚的時候屋子裡面的呻吟停了。
我給了趙青珂一個縹緲的獲救之夢,一如她從前給我的那個。
最終我們都得到一個不再有聲息起落的結局。
我站在門外輕輕笑了,卻並不感到一絲快樂。
22
殷洵,這就是我,我娘給我起這個「摧」字,便是預示我有朝一日親手摧毀整個趙家。
趙摧珞,珞亦摧趙。
問斬生父,逼瘋嫡母,誅殺兄長,於嫡姐見死不救。你現在知道一切真相了,你要為趙青珂報仇嗎?
烏雲不知何時蓋了頂,我在殿中燃起一節燭光,冰涼的空氣裡它略顫了顫便飛快熄滅了。靜謐的黑夜裡,殷洵如真如切的話音在空曠殿中蕩出回響。
那怒濤中的波紋也一圈一圈蕩開。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這些年的情愛與時光,你可曾付過半點真心?
「又或朕從始至終隻是你手中報復趙家的工具,你假意愛慕於我,那些討好,那些愚笨,全部都是你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