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纖纖玉手掀起轎簾,如畫上仙女一樣貌美的女子看了過來。
她正盯著我懷裡的元寶:「這孩子是?」
早聽說富戶人家的小姐喜怒無常,我生怕惹她生氣,連忙跪下磕頭:「稟小姐,這是我胞弟,元寶。」
徐幼寧打量著元寶,似是在猶疑我說的話。看了半晌,才道:「這孩子挺可愛,賞。」
話音未落,旁邊婢女掏出一個荷包扔進我懷裡。
馬車浩浩蕩蕩離去了,隻剩我還在原地發愣。
剛剛徐幼寧扔下來的銀子滿滿一大荷包,我都不敢細看,匆忙揣進懷裡。
3
回到家打開包袱,發現銀子足足有五十兩。沒兩天,王恕當兵的例銀也送了過來,加起來近七十兩銀子。
我真是又喜又愁,喜的是有銀子了,愁的是我們孤兒寡姐,這麼大筆錢放手裡生怕賊人惦記。
思前想後,決定用這筆錢買一個小鋪面,不用再風吹日曬,也可以賣點豆花一類旁的東西。
於是託人尋了半日,終於在街口尋到一個小鋪面,大小正合適。後院還有個小房間可以讓我和元寶住,店家急著走,桌椅板凳都留給了我,隻要六十五兩。
我想了想,一咬牙,就定了下來。
沒兩日,就請李嬸子的兒子和丙大叔一起幫忙把一些做豆腐的物什搬到了店裡。
劉姑婆拉著元寶抹眼淚:「這麼玉兒般的娃娃,以後就見不著了?」
我無言:「劉姑婆,你以後攤子就擺我檔口唄,這樣還可以天天看見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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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欸!」
劉姑婆高興地應了,大家一起吃了頓飯。
我擦好桌椅板凳,擺好石磨和鍋碗瓢盆後,擦了擦衣擺,牽著元寶出了門。
離家不遠有個舊宅子,裡面住著個窮秀才。他曾經跟我買過幾次豆腐,為人很是老實。
元寶還太小,學院必然是不收的。我想著先請他幫忙教些簡單的字和做人的道理。
我把事兒跟馮秀才一說,他欣然答應了。作為報答,我每月給他二錢銀子。
店一開張,元寶就跟著馮秀才學識字去了,第一天接他回家時,馮秀才驚喜地對我道:「這孩子,了不得!頗有些過目不忘的本事在!」
我看著懷裡安靜的小人兒,生出一種撿到寶的感覺。
街口雖然生意不如以往好,但我支了幾張桌子賣起了豆花,李嬸子也在我攤子旁賣起陽春面。
一來二去,有時候也能掙個一兩錢銀子。
這樣好的日子一晃眼又過去了兩年多,我熬成了十八歲的老姑娘了。
這兩年,世道越來越不好。先是北邊草原人屢屢侵犯邊境,然後是南方連續兩年發大水,河道決堤。定京周圍,漸漸開始多了許多流民。
丙大叔去年出城探親時,就被逃難的流民搶錢財捅死了。雖然抓到了兇手,但一時間也讓我們巷子裡的人自危起來。
流民越來越多,生意也漸漸差了起來。我花了二兩文銀請工匠加厚了店門,還在院子裡挖了個小暗道,就怕哪天亂起來,我和元寶沒有地方躲。
在一個滴水成冰的冬天,流民終於衝破城門士兵守衛,湧進了定京城裡。
一時間,城內火光一片,夫人小孩哭喊聲不絕。
我一聽到動靜,連忙帶著元寶鑽進了小暗道裡。暗道口在柴堆後面,被雜物掩蓋著。我們剛鑽進去,就聽到人破門的聲音。
我死死抱著元寶,鎖住了地道口。元寶怕極了,趴在我胸口,大氣也不敢出。
我也好不到哪兒去,隻能隔著木板聽到外面叮叮咚咚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群人終於離去。
縱然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看到院子裡的慘況還是忍不住嚇一跳。
他們似乎就在我院子裡煮了吃食,米面糧油被胡亂弄灑了一地。元寶大約怕我傷心,拽了拽我袖子。
我抱起他吧唧親了一口:「元寶,你記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倆開始收拾起院子裡的東西,正扶起一個桌子呢,有人快步闖了進來:
「元寶!」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從軍許久的王恕。
他穿著一身鎧甲,長高了許多。許是殺人多了,周身多了分殺氣,眉間多了一條疤痕,襯得人淡漠又陰冷,又更加妖冶了。
王恕看到我們無恙,松了口氣:
「元寶,春兒,你們沒事吧?」
「沒事,我們昨天躲在暗道裡,沒被人發現,隻是店被毀了。」
說起來還是有點心疼,那大門可是花了我二兩銀子呢。
王恕輕笑:「留得青山在……」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元寶接話道,「姐姐剛才也這麼說。」
他不說話了,隻看著我倆笑。
收拾好殘局,我翻出點藏的餅熬了點粥,三人就著吃了。元寶昨晚沒睡好,吃完飯就直揉眼睛。
待王恕收拾好桌椅,元寶已經在我懷裡睡著了。
油燈昏黃,襯得日子一片靜謐,王恕看著元寶笑了:「怎麼這麼大還抓衣襟?」
「孩子嘛,總有些小習慣的。我小時候,還愛吃手指呢。」
他滿眼柔和,像是透過元寶在看別人。
大抵是想親人了吧。
我與他一樣,都是苦命人。
還好,有個元寶,讓人感覺活著有奔頭。
「元寶跟著馮秀才學了兩年,如今也認得幾個字了。馮先生說,元寶過目不忘,是個難得的天才。」
王恕道:「他隨了我大姐,我大姐也是過目不忘。」
後面的話他不說了,大抵也是遇到不好的事了。
「我如今不會再走了,會留在定京。但我有要事要辦,還不能接回元寶。」
「那就讓元寶留在這裡,我照顧他。」
他有些猶豫:「女子年華珍貴,你為了照顧元寶已經耽誤了幾年,這如何使得?」
這話從前李嬸子他們也說過。
我無所謂地擺擺手:「我父母早亡,曾眼睜睜幼弟餓死在懷裡,自己也差點餓死。自此我便明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女子選夫婿,猶如活第二次,選得好就罷了,若不好,命都沒了。我活著不易,不願意冒這個險。」
見他還是眉頭緊鎖,又道:「若你真擔心,等你事情辦完了,從你熟識的人裡選一個給我做夫婿便是。你選的,我定然是放心的。」
他便不再多說了,隻是叮囑日後若是遇到,需得假裝不認識,有要事去破廟後找一跛腳乞丐。
第二天一早,王恕就走了。
我收拾好鋪面,又帶著元寶回了趟巷子裡。
才發現,這裡慘太多了。
瘋了般的流民闖進門時,大家大多都沒有防備,死的死傷的傷。李嬸子的兒子兒媳健碩,流民沒討到好處,用石頭砸傷了房子就跑了。
劉姑婆家就糟了,她原本隻有孤身一人,哪裡敵得過那麼多災民,財物被搶了不說,人也從炕上摔了下來,又驚又怕。第二天大家去看,人早涼了。
大家草草哭了一場,找了個草席將劉姑婆裹了,埋在了爺爺墳邊。
至於我家老宅也好不到哪去,雖沒有錢財,但一些衣衫被褥家具都被洗劫一空。
李嬸子坐在門口邊哭邊罵,罵當兵的無能,那麼晚才來營救,硬生生害死了劉姑婆,嚇到李嬸子兒子趕忙捂住她的嘴。
大家都意識到,世道亂了,要出大事了。
流民隻是一個開始,後面或許還有更大的事情在等著呢。
蒼生如蝼蟻,不過是權貴舉手投足間不重要的犧牲品。可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朋友,蝼蟻被輕視多了,就會團結成起來,成為可能能撼動大樹的力量。
定京城天子腳下,亂了幾天,就被收拾好了。流民被士兵不知道趕去了哪裡,或許殺了,或許死了,總歸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朝廷派發了嘉獎令,說平西將軍護駕有功,被封賞黃金千兩,賜婚右相長女徐幼寧。
新的糖葫蘆小哥也是個愛講八卦的,他壓低了嗓子道:「聽說這平西大將軍原本是姜府次子,從軍後屢獲奇功,從一個小將被破格賜為大將軍呢。」
「哪個姜府?」
「還能哪個?就是幾年前滿門抄斬那個!」
「不是聽說姜府和徐府不對付,以前兩位娘娘還在宮裡鬥得很兇嗎?」
「嗐,那我哪兒知道?隻不過是謠傳吧,否則,姜頌將軍如何肯答應賜婚呢?」
元寶在書院上學半年,朝廷又開科考,臨考前,我敲開了馮秀才的院門。
上次暴亂,他躲在床底下才逃過一劫,我想著他囊中羞澀必然沒有錢買紙筆,於是買了一套文房四寶和幾件長衫,一並送了過去。
看到是我,他面色柔和中略帶羞澀:
「多謝春兒姑娘,姑娘大恩,馮某定當牢記。」
「舉手之勞,先生無須介懷,當日還要多謝先生悉心教誨,為元寶開蒙。」
馮秀才不說話了,結果一副無措地撓頭。
我轉身離開時,他又道:「春兒姑娘,你且等我。」
等他什麼?
他又不說了。
關上了院門,留我一個人一頭霧水。
4
王軍進城,百姓們紛紛去看熱鬧。
人人爭先恐後地想看大將軍風姿,數日前的陰霾一掃而空。
我的豆腐攤子前面也站了許多人,偶爾賣出去兩碗豆花。可人實在太多了,差點擠翻我和李嬸兒的攤子,想了想還是關掉了店門。
外面歡呼聲一片,應是大將軍來了,我和李嬸兒連忙搭起梯子爬上院牆頭。
整齊有序的軍隊前方,一人正昂首坐在一匹汗血寶馬上。他氣宇軒昂,隻是眉梢間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姜頌竟是王恕!
王恕竟然是姜府的孩子。
那元寶?
天吶!從前無意中看過的一場熱鬧,那群哀號含冤的人,一條條死去的生命,原來都是元寶和王恕至親的人。
李嬸子早已忘了王恕模樣,看得津津有味。她還拽了我兩下:「诶,你別說,這將軍和我們元寶真像,指不定哪天元寶也會拜將封侯呢。」
我心慌意亂地送走了李嬸子,自己獨自想了許久。
姜頌要去做的,必然是無比艱險的事情。所以才會讓元寶繼續和我待在一起,還再三讓我不要說認識他。
元寶回來後,我叮囑他以後不要說見過王恕的事。元寶聰慧,從我的神情也看出了點什麼,鄭重地點頭答應了。
十月初六,是舉子考試的日子,也是姜頌徐幼寧成親的日子。
徐府早早擺了許多銅錢和喜糖在門口,我們這些看熱鬧的每人得了五十文賞錢和一大袋糖果。放賞錢的人見元寶可愛,還多給了一份。
姜頌穿著大紅衣袍到了徐府,旁邊還有幾個與他交好的人幫忙答詩闖門,不一會兒,新娘被接了出來送入轎子裡。
一群人擁簇著新郎離開,姜頌策馬前,曾看向人群中。
我對他笑了笑,他淡漠地移開了眼。
將軍府也是極熱鬧的,連四皇子都來了。陛下子嗣不多,除了太子,就隻有四皇子一個兒子。隻是太子母家強勢,生母又是皇後,四皇子在朝堂中沒什麼地位。
姜頌與四皇子似乎並不熟,隻是客氣地行了禮,便對著太子的送禮官滿臉笑容,請他進去喝茶。
我們小老百姓隻能在門口窺見這場婚宴的奢華和尊貴,領了賞錢看完熱鬧便各自回了家。
我的豆腐攤子又做起了生意,許是大家口袋裡都沒有錢,買豆腐的人反倒多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