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秀才落榜了,喪氣了許久,我讓元寶給他送了兩碗豆花和一套文房四寶,他又提起精神繼續看書,有時還會來幫我砍砍柴挑挑水。
李嬸子看出了點什麼,私下拽著我說,若是能嫁個讀書人,倒是我高攀了。
不知怎的,我反倒想起姜頌來。
那年他滑進衣襟的那滴汗,替我磨的那板豆腐,一直在我心裡裝著呢。
隻是如今他位極人臣又迎娶了高門嬌妻,怕是早已忘了我是誰。如此一想,馮秀才似乎確實是合適的人選。
姜頌成親後,我曾經遠遠見過他一次。
那個清冷高貴的徐幼寧在他面前全然小女兒姿態,眼底都是愛慕與柔情。我聽糖葫蘆小哥說,徐相如今十分器重他,在朝堂上助力他頗多。
聽說皇帝身體愈發不好了,也愈加依賴道士丹藥,許多朝堂上的事情都交由太子打理。
我們升鬥百姓雖管不上誰來當皇帝,可卻切切實實感受到,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先是各種賦稅不斷增加,後又說邊防兵力不足,需要調青壯年去邊疆。李嬸子唯一的兒子也被逼著去了,隻剩她媳婦和兩個半大的孩子。
定京城內也亂哄哄的,世家大族子弟們愈發猖獗,經常在大街上縱馬疾馳。如果有人阻攔,那些人便說自己是太子門下,還會反過來把阻攔之人暴打一頓。
我便不讓元寶去學堂了,天天在後宅裡讀書。豆腐鋪子也隻上午開一小會兒,午後便收攤。
饒是這樣,禍事也還是找上了門。
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嫌我攤子擋了他策馬,一腳踹翻了案板,豆腐渣子散落一地。
他尤嫌不夠,一把把我拽翻在地。
我沒有防備,一隻手被磨掉了一塊皮,鑽心的疼瞬間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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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賤民,居然敢瞪我!你可知我乃徐府世子,當今陛下的妻弟,你居然敢大不敬!」
我冤枉,我隻是看了他一眼。
可徐世子卻毫不在意,他大約隻是太興奮,想找個由頭處罰人,我隻是那個倒霉蛋而已。
眼看著鞭子就要落下來,元寶從裡面衝了出來:
「住手,不許打我姐姐!」
他用小小的身板攔在我前面,可哪裡又能阻止得了鬧紅了眼的徐世子。
隻見他冷哼一聲,往前走了一步。
「三弟,你鬧過了。」
身後一個柔和的聲音傳來,是正在逛街的徐幼寧和姜頌。
徐幼寧無奈地看了眼弟弟,嗔怪地替他理了理衣擺:「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能當街欺負弱女子和小孩子呢?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她輕描淡寫的樣子,仿佛是在說小孩子打架。
這些世家權貴們啊,是真不把人當人啊。
姜頌也隻看了我一眼:「這小孩還知道護姐姐,你看你天天給你姐姐添的什麼亂?回頭她又頭疼,我定然找你麻煩!」
維護的話讓徐幼寧羞紅了臉,伸手握住姜頌:「多謝夫君體貼。聽到沒有?別鬧了,快回家,當心我告訴父親,讓他罰你。」
徐世子不情不願地去牽馬,心裡氣不過,臨走前還狠狠踹了我一腳,我登時兩眼發黑,胸口隱隱作痛。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了,隻剩元寶在抱著我哭。
等那些人走遠,馮秀才才跑了過來。
他伸手要扶我,被我一把推開:
「馮先生,男女有別,這不大合適。」
我早看到他混在人群裡,卻任由我被權貴欺壓辱罵,這樣膽小涼薄的人,不值得託付。
我的動作讓他煞白了臉:
「春、春兒姑娘可是怪我?」
不經一事,不懂一人。
我隻是看懂他罷了。
我讓元寶閉了房門,又翻出藥酒自己揉了半晌,心口還是隱隱作痛,直到半夜才昏沉睡去。
5
朦朧間,感覺有人在看我,掙扎著睜開眼,才看到角落裡有個黑衣人。
他見我醒了,一把捂住我的嘴:
「是我。」
「姜頌……還是王恕?」
他笑了笑:「都可以,隨你。」
我努力撐起身子,這才發現因為揉藥酒,我並未穿好衣服。一起身,胸口冰涼一片。
趕忙伸手去抓,卻也晚了,他眼神暗了下來:
「徐莽那一腳居然這樣重!」
姜頌眼底起了一絲殺意。
他憤慨的樣子倒讓我不知道該羞還是該惱,隻得愣愣地靠在那裡。
姜頌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從懷裡掏出一包銀子和一包藥,塞到我床邊:
「定京城要亂了,你最近就不要開店了。如果有時間,把那個暗道再修一修,買些糧食放好。」
他神色肅穆,讓我也緊張起來:
「是邊疆要打仗嗎?」
「不,是四皇子和太子。我如今雖然在徐相門下,表面上是太子的人,可實際上,我與四皇子早已商量好。隻要我幫他扳倒太子,助他登上皇位,他便替我重查姜府案件。」
啊……
這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他怎麼堂而皇之地告訴我了?
我捏了捏衣襟,道:「我不知道這些皇家事,隻盼望你平安。元寶還在等你來,帶他認祖歸宗。」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姜頌的話很快就應驗了,就在我傷好了七七八八後,定京城裡忽然嚴查了起來。
先是皇上一病不起,無法處理朝政。
太子上任監國後不久,就被群臣參奏他麾下黨羽當街作亂,傷害平民百姓之事。
後又有太醫出來,稱太子曾命他給皇帝下毒,才讓皇上陷入昏迷遲遲不醒。太子一怒之下將這些人都下了大獄。
姜頌被命帶隊保護皇宮安全,將那些罪臣家宅查抄,一時鬧得人心惶惶。加上之前太子不施仁政,百姓怨聲載道,連帶著姜頌也背上了走狗的罵名。
就連元寶有一天都過來問我:「王恕哥哥是壞人嗎?」
我替他委屈得都落了淚:「元寶,以後不管外面人怎麼說王恕哥哥,你都不準附和半個字,更不準責怪王恕哥哥,聽到了嗎?」
元寶點點頭。
快八歲的元寶和姜頌越長越像,隻是他一直讀書,沒有姜頌那抹殺氣,整個人乖巧又儒雅:
「姐姐,你別生氣,我都聽你的。」
我看著這個被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感慨萬分,曾幾何時,他被棄於破廟裡,哭得嗓子都啞了。如今竟也被我養得這般大了。
按照姜頌說的,四皇子終會起兵,定京城也還會再亂。我便把他留的錢換了糧食囤起來,還讓李嬸兒一家也提防著做了一樣的暗道。
滴水成冰的十二月,四皇子終是反了。
成千上萬的士兵湧到門口,攻破了城門,在街道間與太子兵馬廝殺。
一路攻破皇城,直至宮門牆角下。
我抱著元寶在暗道裡聽了三天兵器響動,到第四天,突然詭異地安靜了。
剛要去看,便聽到姜頌喊我的名字:
「春兒……元寶……」
我和元寶忙爬出暗道,卻被姜頌嚇一跳。
他渾身是血站在院子裡,神情慌張極了。
等看到我們,甩了長劍,三步並兩步走過來一把抱住我。
濃鬱血腥味撲面而來,他死死摟著我:
「春兒,還好你沒事。」
我拍了拍他的背。
他好像真的很害怕,渾身都在顫抖。
「你提前告訴我我便做好準備了,這幾天我都躲在暗道裡呢。」
「那就好,那就好,我多怕你們來不及藏好……」
他埋首在我脖間,我能感覺到有冰涼的液體順著衣領劃入後背。
竟是哭了。
哭著哭著,姜頌緩緩倒了下去。
他受傷了!
我一看雙手,滿是鮮血。
解開衣袍才發現,他傷得全身上下都沒幾塊好地方了,新傷舊傷,布滿了胸口後背。最長的一道從肩胛骨滑到後腰窩。
我用他之前留的傷藥給他包扎了傷口,又讓元寶守著煎藥的爐子。
換了三遍傷藥,他才醒來,一睜眼看到我,緩緩松了口氣。
「怎麼了?」
「沒,剛做了個夢。」
「夢到什麼了?」
「夢見我死在邊疆戰場上,沒能回來見你們。」
我低聲笑了,心裡又有點酸澀:
「那時候,你就天天想這些啊?」
「嗯,我想著你和元寶還在等我。」
我也不接話茬,端藥喂他喝了。哄著他再睡會兒,我撿起籃子裡的衣服細細地縫補。
他既然能出現在這兒,想來事情已經結束了。隻是不知朝堂和徐府如何,徐幼寧又如何了。
這些事兒,我是弄不明白的。從前他讓我等,我便等著。而後若是元寶能回府中得到更好的庇護,於我而言也是幸事一件。
等這些事都了了,我得問問他替我尋夫婿的事情。
隻是我沒想到,會沒機會開口問他。
一個月以後,新登基稱帝的四皇子就將姜頌下了大獄,理由是他屠殺徐相滿門。
那個威風了半輩子的徐相,看著姜頌殺紅了的雙眼,第一次變了臉色。他才知道,原來眼前之人從未忘記過父母的血海深仇,一直在等待機會。
徐相死前隻求姜頌能留徐幼寧一命,因為徐幼寧已經懷有五個月身孕,姜頌冷笑:「我大嫂懷胎八月,照樣被你栽贓害得丟了性命。」
他一刀將徐相抹了脖子,但到底留了徐幼寧一命。
隻是隔天晚上,徐幼寧自己吊死在橫梁上。
我把姜頌留給我的所有銀子都塞給了獄卒,才勉強見了姜頌一面。
他並沒有遭罪,隻是被關在角落,靜靜等待著審判。
看到我,他眼底泛起光亮,側身靠了過來:
「你來看我啦。」
他一說,我就想哭,又害怕又委屈:
「你怎麼就這麼傻?非得現在殺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