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急著回家,我打了輛出租車。
開車師傅問我:「妹子是做什麼工作的啊?」
我:「算命的,嘎嘎準。」
師傅輕笑兩聲,「那能給我算算嗎?」
「行啊。」我扭過頭定定地看了看開車師傅的臉。
是大惡之人的面相。
1
「妹子,能看出什麼嗎?」
他目視前方,似乎隻是闲聊幾句。
我愣了愣神,轉回頭咽了口唾沫。
「眉無形雜亂,師傅脾氣似乎不太好。」
他拍了兩下方向盤,樂了:「這你說得對,我打小兒脾氣就暴,為這挨不少揍呢。」
「還有嗎?」
「沒了。」
我心虛地望向窗外。
其實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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颧骨凸而無肉,是面惡心惡的面相。
且腦後見腮,多半幹過一些卸磨殺驢的事兒。
若是在上車前早早看一眼,我是斷斷不敢上這輛出租車的。
可如今已經在賊船上,我自然是不打算激怒他,能相安無事最好。
車窗外路燈閃爍,似乎是地上路不平,有個深坑。
「咚」地一聲。
出租車猛地一個趔趄,後備箱發出沉重的悶響。
像是有重物在其中彈跳了一下,撞到箱壁的聲音,伴隨著微弱的呻吟。
「砰砰,砰砰。」
是心跳的聲音。
我不自覺地身子傾向車門,瞄著窗外連成片的虛影,掩飾住輕顫的指尖。
餘光裡,司機師傅瞥了我一眼。
手上夾了支煙點燃,若有若無地解釋一句:「後備箱裡裝了些老家帶來的特產。」
我沒回話。
不知是不是錯覺,空氣中慢慢泛濫開一股酸臭味道,像是汗液與煙味,以及血腥氣混在一起的臭味。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兩公裡的路格外漫長。
車內沒開冷氣,血腥氣越來越濃,甚至有一些淅瀝瀝的水聲。
司機師傅輕輕操了一聲,一雙三白眼透過玻璃反光,不斷斜睨著我。
他沒發現我背後全被汗水浸透,還面色如常地開玩笑:「我爺非給我帶隻鹿,送來還沒死透。」
「這得流了多少鹿血啊,浪費咯。」
我怕不說些什麼,會引起他的疑心,搭話道:「我看師傅身子骨不錯,不需要那麼多鹿血補。」
「是,身子骨一直挺好。」他咬著煙頭應了一聲。
車內又陷入沉默,隧道昏暗,頂部的照明燈一道一道飛速後退。
光道停留在他臉上,我透過玻璃,突兀與一雙警惕陰冷的瞳孔對上,大片留白讓我想起某種冷血動物。
他咻地將視線轉開。
「妹子隻會看面相嗎?」
我憋住焦急,看著導航上的剩餘公裡數:三百米。
「我會的雜,跟我爺爺都學過一點,相術太糙,有八字能算得細些。」
兩百米。
「八字啊。」他重復了一遍,似是在翻找記憶。
一百米。
我悄悄搭上門把,身子微微偏斜遮住手的動作。
隔很遠已經可以望見小區門口,以及保安室裡親切的大爺。
十米!
一陣衣褲摩擦聲,粗粝的大手覆蓋住我的手掌。
生生將我拽了回來。
與此同時,車子發出「嗚」地一聲,輪胎與地面激烈摩擦,嗖地竄出好遠。
2.
「妹子你急啥。」司機師傅目不斜視,手指搭著方向盤打著節拍,「我八字還沒告訴你呢。」
他看著我笑,咧開厚唇,露出一口煙漬黃牙。
「說吧。」
我死了心,身軀一軟,癱在椅背上。
「什麼?」
「你的八字啊。」
他愣了一下,沒想到我這個時候還有心思給他算八字,隨口報給我一串數字。
我在心裡排盤,掐指一算。
「你幼年坎坷,三歲無父,五歲無母,命中本該有一子,但意外早夭。」
「前面半句還算對,後面就是瞎扯了。」
他滿臉不以為然。
我不理他,繼續道:「二十五歲進去關了兩年,剛出來就……」
「殺了兩個人。」
司機師傅倏然瞥我,銳利的目光帶著審視。
「你調查我?」
我低著頭,面色凝重地仔仔細細地掐指,足足算了三遍。
「不對啊,不對啊。」
他好奇地湊上來,「哪裡不對?」
「財也是災,你雖與人合伙,卻沒打算與他分財。」
「最重要的是,卦象上說,七日前,你已經死了。」
我誠實道。
3.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駕駛位上爆發出大笑,司機師傅笑得抹眼淚,「實話跟你說吧,剛剛給你的是我兄弟的八字。」
「你這幾下子也就能糊弄糊弄同年齡的小姑娘了,算得根本就不準!」
「要是我兄弟死了,昨晚和我睡在一起的又是哪個?」
「再說死了七天,那他不得臭得招蒼蠅啊。」
我無奈攤手,「愛信不信吧,我出師以來還沒算錯過,但也說不準這就是第一次。」
司機師傅眼珠子一轉,開始有些猶疑。
僵持之際,放在座位中間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屏幕亮起,顯示聯系人為:阿陳。
司機師傅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小神棍差點唬住老子,死人怎麼可能打電話嘛!」
他得意接起電話,嘴裡念叨著馬上就到,隨口又問了一句,「阿陳啊,你有過孩子嗎?」
「噠……,一歲多溺死了。」
「哦。」司機師傅怔愣一瞬,掛了電話,扭頭望我,「小神棍算得有點東西啊。」
「但是你也聽見了。」他指指手機,「我兄弟活蹦亂跳的,嗓門也亮,哪家死人這麼神氣?」
我搖搖頭,蹙眉:
「會說話的就一定是活人嗎?」
「你沒發現嗎,他說話時牙齒碰撞聲比常人都多,控制得不是很靈活的樣子。」
「我倒是覺得他是死人的概率大了些。」
4
司機師傅回想了一下,僵硬道:「那又怎麼樣,指不定是我兄弟在野外凍的!」
「冷的時候牙齒打顫不是很正常嗎!」
我無奈。
「大哥你要是不信我,那我說什麼也沒用,為什麼不給他打個視頻看看呢?」
「死人到底是死人,終究能看出與活人不同的。」
司機師傅沒說話,煙在手裡半晌沒動,忽地方向盤一轉,靠邊停車。
他從後面掏出根繩子,把我左右手綁到一起。
又給阿陳打了個視頻過去。
「嘟—嘟—」
對面接通,屏幕亮起。
阿陳黝黑帶著血色的面龐塞滿屏幕,神情自然,動作不僵。
「老張,搞什麼鬼,這麼半天還沒到,上頭那人見不到貨不交錢啊。」
他故意把屏幕往我這邊側側,讓我看得更清楚。
「就是剛剛遇見個小神棍,非說你已經死了,笑死人了哈哈哈哈。」
「放屁,老子活得好好的,敢詛咒老子,看我整不死她。」
老張掛了電話,呼出一口氣。
得意洋洋地踩上油門:「浪費老子時間扯皮,真是中了邪了,竟然被神棍唬住了。」
他把煙熄在我褲子上,「來,你再說說,死人能臉色紅潤,表情靈活不?」
我沒回答他的話。
盯著褲子被燙出的洞,冷冷地道:
「他已經死了。」
「你也快了。」
5
車子猛地急剎。
我雙手被束縛,無法保持平衡,身體失控撞上擋板。
「靠!破神棍,你他媽有完沒完,又詛咒到老子頭上了!」
老張怒吼一聲,捏碎煙頭,揮著拳頭往我面部砸來。
勁風破空聲刺耳——
我微微後仰,不避不閃,平靜道:「你兄弟一周前碰過死屍。」
老張的拳頭在我面前三寸停下。
他看我的眼神冰冷,已經不像看活物。
「妹子,不管你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我不慌不忙笑了笑。
「你停下車,不還是因為有點信我?」
「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你們幹了不正當的買賣,卻沒遵守規矩,禮數沒做足。」
「取財不傷墓主,且要上三炷香,跪拜八方,你們照做了嗎?」
老張似乎想到什麼,面色越來越黑。
我挪正身體,用下巴示意老張打開手機:「你剛剛不是不小心截了張屏嗎?」
「你再仔細看看,他還是活人嗎?」
6
老張胸膛起伏幾下,緩了會兒還是拿起手機。
摁亮屏幕。
相冊內,阿陳平平無奇的臉被各個角落逐一放大。
他無事發生似的跟我搭話:「妹子啊,哥哥我是相信你的,但你可不能把哥們兒當猴耍。」
「這照片看著不是很正常嘛,我兄弟醜是醜了點,也不能說他不是活人吧。」
我有些厭煩。
「他瞳孔周圍有一圈蠕動的毛邊,你看不到嗎?」
「你說他面色紅潤,你仔細瞧瞧那是自然的血色嗎?」
「再看他的脖子下方,是不是有成片的白斑?」
老張隨著我的話,粗壯的手指劃拉屏幕,反復縮放。
指尖越劃拉越抖,臉色越劃拉越煞白,差點將手機扔了出去!
我下了最後定論。
「你兄弟隻剩一張皮了。」
「眼眶內蠕動的乳白色是屍蠹幼蟲,皮下的肌肉是屍蠹成蟲。脖子下方的三塊白斑,那是最要命的地方,是屍蠹的卵。」
說到這兒,我頓了頓:「你看看自己的手臂上,是不是也有很多白色圓點?」
話音落,老張驚惶地扒開袖子。
常年幹活的人手臂粗壯,肌肉虬結,稀疏的毛發此時根根豎立。
也因為如此,一粒一粒的白色圓點異常醒目。
「這是……屍蠹的卵?」
我點頭。
「除非母蟲死亡,否則屍蠹的卵一孵化,你也就是和你兄弟一樣的下場。」
車內空氣再次凝滯。
老張默不作聲,吊起的三白眼充血渾濁,死死盯住我。
半晌,提溜著煙盒下了車。
「砰」地一聲,車廂內恢復安靜。
我有些無聊,小聲喊道:「後備箱裡那位,還活著嗎?」
無人吱聲。
隱約間有些微摩擦聲。
約莫半個鍾頭。
老張鑽進車裡,身上裹挾著外頭的寒氣。
「妹子,我沒文化,但我知道你們這些坑蒙拐騙的,都會點心理暗示,衝著一張像素低的照片都能說出花來。」
他把手機伸到我面前,展示搜索界面:「老子剛剛特意掛了個號,看見沒?醫生說這叫特發性滴狀色素減退症!」
「別一天天神神叨叨的。」
我嘆了口氣。
這哪裡是沒文化,都會線上問診了。
7
車子重新點火,黑色的車身融入夜色,周邊景色越發陌生,轉眼已經出了市中心。
老張沒再試圖和我搭話。
大約是怕我三兩句話,又動搖他的唯物主義思想。
車子七拐八拐進入山道後,速度慢慢降下來。
我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與此同時,留給我的機會也不多了。
「大哥。」
我主動開腔,他依舊沒理我。
「屍蠹成蟲有個特性,它生性惡水,你兄弟現在是屍蠹成精,肯定也懼水,你不妨試試他。」
雖然他沒應話,但我知道他聽進去了。
山路顛簸,又行駛了半小時,車終於在林深處熄火。
隔著山霧,我遠遠望見一道魁梧的身影緩緩走來。
隨著距離拉近,他胸口的白斑清晰可見。
老張喉結滾動,吞口水聲格外響亮。
他沒有立刻下車。
黑色的人影一步步逼近。
三步。
兩步。
忽地——
一張臉驟然貼近車玻璃。
慘白車燈映照下,那張臉看不出血色,被光線一切為二,半邊黑半邊白。
「老張,咔噠——你怎麼回事,折騰這麼久?咔噠——商家都等急了!」
他張口說話,寂靜環境中的嘎吱聲聽得瘆人。
阿陳站在老張那邊,肌肉因為緊壓車窗而變形,「怎麼還不出來?咔噠——老子在外面快凍死了!」
「這山裡可真他媽冷,早知道偷兩件棉袄過來……」
再不下車就顯得有些異常了。
老張解開車鎖,人沒動。
他替我打開車門,命令道:「你先下去。」
隨即聲色如常,揚聲道:「路上撿了個妮子,你幫我看好,這小東西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他打的主意是引阿陳到我這邊。
阿陳卻也沒動,靠著車門嬉笑道:
「就是這家伙騙你我是死人啊,年紀輕輕有手有腳怎麼幹坑蒙拐騙的行當?」
他「咔噠」兩聲:「來來來,讓她下來蹦噠兩圈,我看她能逃到哪兒去。」
我不願意蹦噠。
場面一時僵持住。
老張認命地打開車門,慢吞吞立到門邊。
阿陳試圖搭老張的肩,卻被老張哆嗦避開,他挑起眉:「嘿兄弟,你今天怎麼有點兒不對勁。」
「你不會信了那丫頭的鬼話吧?她就是見逃不掉了,想挑起我們內讧。」
老張扯出一個難看的笑,視線卻不自覺落在阿陳胸口的白斑,「怎麼會?哪有死人還能站這聊天的?」
「哈哈。」
「是啊。」阿陳也跟著笑,臉頰的肌肉一蕩一蕩的,瞳孔不透光線,忽地,他俯身壓低聲線。
「老張啊,你為什麼老盯著我的胸口看?」
8
我扭頭轉過視線。
老張慌張與我對視一眼,尬笑兩聲,連忙解釋道:「我之前在網上查了個滴狀色素什麼症。」
「我瞧著你這也挺像的。」
說完,老張趁此機會,垂下眼皮,明目張膽地觀察那幾塊白斑。
卻不料阿陳「哈哈」笑了兩聲。
伸手拽過老張,胳膊強行搭上他肩膀。
另一手則是扯低襯衫,隔空指了指那三塊白斑,「你說這個啊。」
他語氣輕松。
似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隻見下一秒,阿陳用手背輕描淡寫地蹭了蹭那幾塊白色區域。
顏料被蹭到手背上。
胸口的皮膚恢復原有的色澤。
「跟上個任務目標打架時候蹭了點油漆,什麼色素症,你別是被誰給忽悠了。」
「沒花錢吧?」
他錘了下老張的胸口,表現出正常兄弟之間的擔憂。
我心下一沉。
糟糕。
9
「真是操了!」
老張明顯大松口氣,肌肉都松弛下來,指桑罵槐道:「媽的,差點就被無良醫生騙了!」
「現在這些人說話都一套一套的,沒點文化還真不行。」
他轉向我的眼神幽深兇狠,咬字慢而重。
我沉默低頭。
手腕上的繩子粗糙,系得很緊,不像是能掙扎開的樣子。
車門外,老張已經打開後備箱。
重物落地聲沉悶地傳入耳中。
隨後是拍照聲。
緊接著兩人鐺鐺啷啷拎出幾把金屬器械。
「就埋這兒吧。」
「嘿,這兒怎麼也算個風水寶地了。」
「媽的,等明天錢到賬,我倆就潤到國外去泡妞。」
「……」
我安靜地坐在車內,毫無存在感。
也不想有存在感。
悉悉索索的一陣聲音過後,兩人忙完。
老張靠在車門外掏出他的煙盒,阿陳也湊上去拿了一支煙。
兩人手搭著手借火,一副好兄弟做派。
忽地,老張開口:「車裡還有一個。」
我呼吸加重。
老張吐出一口煙霧,悠悠地道:「我帶去林子裡解決掉,那人有點邪性,留著過夜我不放心。」
10
阿陳說了什麼我沒聽見。
緊接著,隻見副駕駛的車門被拉開。
是老張。
手裡拿著一把斧頭,刀刃鋒利染血。
一口黃牙衝我咧開,「妹子對不住,車裡不能弄髒,換個地兒送你上路。」
一股巨力從頭發襲來,拉扯頭皮。
我踉跄地被提溜著下了車。
阿陳留在原地,看著我被越拖越遠,輕輕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