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捐多出來的錢,周家打著周相和周煦的名號,建立善民堂收留無家可歸的孤兒和乞丐,免費請夫子教授他們四書五經,還在四周的郊區設置了粥棚,定期放糧。
短短一個月,周家在百姓眼中的形象完全變了,提起周相和周煦百姓便贊不絕口。
人人都說,有周相是朝廷的福,有周煦則是軍兵的幸。
三皇子帶了太醫來瞧我的傷勢。
太醫走後,三皇子留了下來與我對弈,「沈姑娘少出門,倒是不知道如今外面的情形。」
我不經意間笑了笑,「自古,隻有天子才可被萬人稱頌。」
三皇子摩挲著黑子的手一頓,一改之前的愁眉苦臉,喜笑顏開,「姑娘說得極是,不知有何高見。」
「前朝覆滅,高祖起義,打的便是紅衣小兒與鬧市吟唱梁相立,周國滅,明君出,山河安的旗號。」
我落下一子,莞爾,「大梁開國皇帝曾是大周的丞相,如今被百姓歌頌的也是我大梁的丞相與兵部侍郎,天子臥榻,豈容他人酣睡……」
不久後,上京以外的藩鎮皆出現了唱歌的紅衣小兒。
「梁失其鹿,周相問鼎,掌兵之日,禍起之時。」
掌兵二字指的就是掌權兵部。短短十六字,周家父子算是徹底失了君心。
宮內傳言,陛下召完欽天監後,大發雷霆,整整四日稱病不朝。
太子跪在殿外給周家夫子求情,稱有人陷害,欽天監妖言惑眾。
朝堂上周氏一黨也都跪在了殿外,三皇子告訴我,東西大營的將領離營也都到了殿外給周氏父子求情。
「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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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自然是要這火燒得更大一些,才能蠶食陛下最後一點忍讓。
第二日,宮城外跪滿了周家救災的災民和百姓,請求陛下下罪己詔。
忠臣在朝,陛下卻疑其忠心,這是何等昏庸。
三皇子撩開轎簾,我看了出去,周煦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大喊讓百姓離開。
「周侍郎,您是我們的青天大老爺,我們一定要請陛下給您一個公道!」
我忍不住笑了,「這是你上哪裡找來的人?」
三皇子溫良低眉,「他妻子貌美,曾被周宣巍欺辱致死,他報官被打斷了一條腿,那日他本來要尋死,是宋清和不畏強權重新審案,才還了他一個公道。」
「是啊,你們周府就是我們上京的天,沒有你們的照拂我們早就餓死了,周侍郎,我們隻認你!」一個伶仃孱弱的老人顫顫巍巍地喊。
「你認你媽的頭!」周煦氣得摔了官帽,「都給我離開!」
我掩唇,「這又是哪位神人,看他骨瘦如柴,倒像是真的災民。」
三皇子點點頭,「今日跪在這裡的老弱病殘,一大部分都是青州的災民。」
「什麼?!」
「他們自幾日前聽說宋清和出了事,便自發從青州徒步奔波來了上京,來的都是老弱病殘,壯士青年都被留在了家裡耕種。」三皇子眼圈微紅,「昨日我問他們可怕事情泄漏被問斬,他們說來此便是起了必死的心,如果沒有宋大人,他們早就死了,隻要能為宋青天平反,青州義士皆甘願赴死。」
我鼻尖一酸,喉嚨痙攣性地抽搐。
我仰頭將眼淚逼了回去。
宋清和,你瞧見了嗎?你拿命博回來的公道、救下的百姓,如今他們也直起了腰,用蝼蟻之軀拼盡全力隻為給你一個公道。
他們如今不用你護了。
他們也可以護著你了。
14
事情進展到了現在這一步,也該到了收尾的時候。
而這收尾的關竅,則還是在周宣巍身上。
周宣巍雖然被關在了大理寺的牢獄中,三皇子並未對他動刑,但牢裡清苦,也夠折磨這位細皮嫩肉的少爺了。
牢頭拎來上好的酒菜給周宣巍,「少爺,這是老爺專門讓我送來的,他說讓您別急,等二少爺坐上了刑部尚書的位置,就會救你出來。」
周宣巍對父親偏心早有怨言,摔了碗,「滾,我不稀罕周煦這個賤人來救我!讓他帶著他的寶貝兒子給我滾!」
一隻老鼠窸窸窣窣爬來,吃了一口地上的飯菜,立即死翹翹。
周宣巍臉上的戾氣消失了個遍,驚慌地站了起來,「父親……父親他讓你來殺我的!」
牢頭拿出手裡的刀,「敬酒不吃吃罰酒!偏偏在二少爺升遷的時候你犯事,老爺怎麼可能還讓你這個廢物活!」
周宣巍撕心裂肺地喊,牢頭一刀劃破了他的臉,他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正在此時,三皇子帶兵過來抓住了牢頭,猶如神兵天將,將周宣巍救下。
周宣巍抱住三皇子的腳,一把鼻涕一把淚,「救我殿下嗚嗚嗚救我!」
我在牢房另一邊的暗室,將一切盡收眼底。
誰能想到,周宣巍這顆小卒子,竟然是周家百年世家大廈傾塌的最後一根稻草。
三皇子蹲下身,溫柔地撥開了周宣巍繚亂的頭發,露出他惶恐如同小獸一般的黑眸。
他輕聲問:「你要本王如何救你呢?」
周宣巍渾身一怔。
三皇子循循善誘,輕輕擦掉他臉上的血跡,「你也該讓本王瞧見你的誠意,不是嗎?」
13
周相與周煦實在謹慎,周宣巍知道的內幕沒有多少,都是沒用的消息。
但他本人就是最有用的東西,他身上流的是周家人的血,這就是最好的呈堂供證,比所有的證據都來得有力。
大梁百姓不能越級上訴,隻能逐級上訴,但從先代開始,為防止冤案,在朝廷之外設立的肺石。
隻要能在肺石上站三天,便可將冤情面呈天子。
蘇遇早就將宋清和一案的證據整理了出來,隻是時機為到,我們都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縱然沒有證據,隻要有讓陛下對周家發難的口子,陛下自己都會抓住。
那日我頂著烈日站在肺石上,手裡捧著條陳,汗水淋漓之下,我竟然想笑。
原來要一個公道這樣難。
原來宋清和為官的時候這樣艱辛。
可是我的宋清和真的好棒啊,如此漆黑的官場,明裡暗裡都是刀劍,他一人提燈夜行,猶如一簇脆弱的燈火,寒風從四面八方吹湧來,它忽明忽閃,斷斷續續,卻依舊照亮了一方天地。
我身軀搖搖晃晃,不知站了多久,身後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
而後,是蘇遇明朗的聲音,「國子監三千學子,請陛下為恩師宋清和主持公道。」
「請陛下為恩師主持公道!」
接著,便是那道熟悉的蒼老的聲音。
「青州……三十二縣……災民……上表……」
另外一道有力的青壯年的聲音接著蒼老悠然的聲音厲聲喊道,一字一頓,「青州三十二縣災民上表萬民書,請陛下還宋青天一個清白!」
「請陛下還宋青天一個清白!」
整齊的吶喊聲聲震寰宇,久久不散。
幾人長的素白絹布上密密麻麻是用血籤下來的名字,牽著四角布的那幾個孩子我都認識。
他們哽咽著喊我:「師娘,是宋大人拿命才換來了我們今日的活路,就算是拼了這條命,我們也要為宋大人討一個公道。」
我淚眼蒙眬地望著身後一雙雙漆黑澄澈的眼睛,烏泱泱的人群跪滿了白玉階。
「宋清和,你看,天亮了。」
14
三日期滿,太醫用參湯才吊住了我的命,陛下讓我休養兩日,他便會在朝堂上審理宋清和一案。
我等不了,多等一日,便是多一日的變故。
周丞相和周煦對狀紙上的證據嗤之以鼻。
周丞相哆哆嗦嗦出列,「陛下,這是汙蔑,宋清和的案子早已定論。」
周煦也接著出列,「宋清和是嫖娼暴斃,這是那麼多人親眼看著的,誰會陷害他,刑部尚書蘇遇是他的學生,更是三皇子的黨羽,陛下這是黨爭啊!」
蘇遇站了出來,「陛下,刑部審理案件隻論公正,不徇私情,周大人既然覺得這赤裸裸的證據還不夠,那便帶人犯來。」
周煦有恃無恐地哼了聲。
殿外來人稟報,說是醉春樓的小廝和老鸨從刑部大牢失蹤了。
周煦冷冷道:「蘇大人到底是不適合做官,連個小小的人犯都能弄丟。」
蘇遇冷笑,厲聲道:「帶人犯周宣巍上殿!」
周丞相和周煦對視一眼,兩人皺眉,皆是不可置信。
周宣巍囚服镣銬,跪地喊萬歲。
周煦咬牙,「周宣巍,你說,大理寺的人是不是對你動用私刑威逼利誘了!」
這是赤裸裸的暗示,可是聽在周宣巍的耳朵裡就成了威脅。
「三皇子對臣禮遇有加,不曾動用私刑!」周宣巍疾言厲色,「陛下,宋大人的死是周丞相當晚命周煦送信給宋大人,約宋大人來醉春樓一聚,商談剿匪……」
「周宣巍!」周丞相氣得白胡子發顫。
陛下等的就是這個機會,「還等什麼!抓起來,給我好好地審!大理寺和刑部全力通緝醉春樓的老鸨和小廝,嚴查醉春樓的所有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陛下!」周丞相跪地大喊。
三皇子送上最後一擊,「陛下,這些是周家父子寫給上京商戶的信件,隻要他們願意捐款,周家保他們的孩子入軍營或是朝廷,這上面是周丞相和周大人的官印。」
「放肆!你們都放肆!」陛下操起手邊的杯盞,盛怒地砸了下去。
宋清和的案子,隻是一個導火索,周氏父子進了牢裡不足三個時辰,各種雪花一般的彈劾便都到了皇上跟前。
陛下這是鐵了心要收拾周家,朝堂上官員自然是聞風而動。
往日的周氏一黨為了自保皆開始攀咬周氏父子,隻恨不能趕緊撇清關系。
三皇子如沐春風,心情少見地暢快起來,「誰能想到,昨日這些人還是周家最忠誠的狗。」
「上有所惡,下必從之,朝廷隻有一片天,那就是天子。」我淡淡道。
15
周家父子最後的罪狀竟羅列了一百五十條之多,陛下下令即日行絞刑。
行刑的前一晚,我捧著宋清和的牌位到了牢裡。
周家三人關在一起,如今的周宣巍已經回過神來, 知道上次牢頭的刺殺不過是我的詭計。
他扒拉著欄杆,狠狠地瞪著我, 「我死也不會放過你,沈玉清!我做鬼也要日日纏著你!要你不得好死!」
我不屑地笑了,「做人的時候你都如此蠢笨, 做鬼難道你還能聰明不成?」
我望著靠在牆角奄奄一息的老者,「你殺害宋清和那日,可有想過有今日。」
周相慢慢睜開渾濁的眼,笑了, 「隻怪我祖上沒積德, 生了他這個蠢貨, 也怪下面人手腳不幹淨,忘了你這隻蝼蟻了,卑賤的蝼蟻啊。」
「蝼蟻尚有縛天力,周丞相, 你官居高位多年,手上不知有多少鮮血, 應當也見過絞刑的施行,三千六百刀, 不知道您老可能受著。」
他眼角艱難地抽了抽, 我捧著宋清和的牌位, 笑著一步一步走出昏暗的過道,「原來, 你也會怕?不過爾爾罷了。」
刑部大堂的院子裡種了一株葳蕤繁茂的梨樹,我捧著宋清和的牌位坐在臺階上, 夜風拂過,雪白的梨花在空中搖曳盤旋飛舞。
皎潔的月光下,我瞧見紅衣官袍的宋清和,立在樹下, 誦讀著聖人詩篇。
他回頭,含笑望著我,「玉娘,你過來。」
他不知從哪裡變出來一隻白玉镌刻著梨花紋樣的玉簪,插在我的發髻上。
我給兄長寫信,讓他將宋清和的棺椁領回來。
「(可」我忍不住流淚。
可是宋清和,對不起啊, 為了給你翻案, 我耍了你往日最瞧不上的腌臜手段。
我也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我受了好多傷。
宋清和, 那些傷口好疼,可我一想起你,它們就不疼了。
因為心裡疼,身上就不疼了。
宋清和, 你別不要我, 別生我的氣好不好啊。
我以後都乖乖的,聽你的話,堂堂正正,再也不耍小手段了。
宋清和, 你今晚會來我的夢裡嗎?哪怕是兇我,也可以。
可宋清和,你為什麼一次也不來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