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想入宮。
爹爹說得沒錯,我這個脾氣為妃,不弄個抄家滅族就算得萬幸,而於我自己更如進了火坑一般,畢竟連久湄那個玲瓏的性兒都不想入這樊籠。
可眼下看著父親一夜白頭,再沒別的法子。
那一日是入宮的黃道吉日,我頂著久湄的身份盛裝濃抹,臂上迤逦了長長的披帛。
登輦之前,我拜別在父親腳下。
「你若真嫁不出去,又何妨在家當老姑娘?爹養著你一輩子便了。」父親垂眼看我滿頭鳳釵朱翠,聲音是啞的。
而我隻是低頭叩首,步搖環佩在我耳畔叮當亂響,幾滴淚掉在地毯的絨毛上:「父親,女兒去了。」
他跌坐在太師椅上,拿手擋住眼睛,「你去了。你母親就留下你這麼Ťṻₜ一個親閨女,你還去了。」
入宮那日的天氣意外地晴好。我看見幾隻烏鴉掠過天穹,劃出弧線投入高高的宮牆外。
內監帶我至了分與我住的挹芳堂,一番吉祥話兒行雲流水。
我皮笑肉不笑硬撐著,應付了半晌已是筋疲力盡。那公公告訴我,明日清晨我須得去拜見宮中各位高位娘娘,這才引身告退。
我揉著突突發跳的額角,剛說可以稍稍清淨一會兒,脫了繡鞋坐在榻上,又見宮女魚貫而入,一會是這個貴人贈的見面禮,一會又是那個嫔妃送的小玩意兒,賀我的喬遷之喜,直過了一個時辰還在嘰嘰喳喳地行禮問安。
我正想你們要送禮為什麼不先合計合計趕在一塊兒,或者直接擱在那牆根兒底下,等我有功夫自己取就是了,這時那總領太監已頂著一團和氣進來。
見過我,他殷勤詢問我問可有哪處不慣,還缺什麼,他們自去遣人。
我此時頭要炸了,心說這裡最不慣的就是你們在這沒完沒了。
然而我看出那總管太監笑不達眼底,深吸了幾口氣,也終於在臉上撐出幾分笑來,跟他寒暄客套,待好端端地送了他們出去,忙命掩了宮門,癱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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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方才奴婢偶然聽見有剛出去的人念叨,」漱紅憂心忡忡地替我斟茶,「說您看上去有點冷漠高傲,性子不好相處呢!」
聞言,我差點沒把茶盞直接甩出去——我剛才明明是拼了命直笑得面皮都僵了,還要我怎樣?
那晚我心裡又堵又氣,輾轉反側,直到後半夜才囫囵了一覺。
結果還沒睡到天亮,就被漱紅叫起來上妝。
我看著鏡中自己熊貓似的黑眼圈,腹誹不已。
待乘輦入了鳳儀宮,我腦中昏沉,原先背好的一套寒暄客套也忘了大半。
進了正殿,但見珠箔銀屏迤逦而開,十來名嫔妃早已列坐兩畔,一個個都是朱翠縈繞。
當中一個一身金燦燦,大氣威嚴的麗人必是皇後。旁邊嬌怯怯的美人兒則是那佳貴妃。其餘嫔妃我實在認不齊全。
我依規矩見了禮,那皇後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說了些見面規訓的套話,便命我告退。
出了殿門,我頭昏腦脹,隻聽裡面飄出來幾句零散對話:
「——這就是那個誰送來的甚麼替身兒?諂媚聖意,好不荒唐!」
「娘娘莫急,陛下為這事早動怒了。將她尋個地方晾下,也就是了。」
之後幾日果然無甚人搭理於我。
宮妃婢子們見我或是敷衍地笑笑,耿直些的便揚長而去。
而我自己倒也樂得自在,便在寢宮寫起了話本子,要麼就是彈琴作畫。
但每日朝觐皇後的禮卻不得不去,這時候遇見其他嫔妃,則是我最尷尬的時候。
見了面總不能一語不發,說不定還得並肩而行一段,就隻好說些「姐姐來得早啊」,「這麼早來啊」「又來了啊」應付應付。
後來我發現晨禮路上經過的永巷有一處暗房,乃是堆藏舊物所用,時不時還有躲懶的太監將備用的恭桶暫存此處。
此後我若是遠遠看見有其餘嫔妃過來,便拉著漱紅一溜煙兒地躲進那暗房裡,捏著鼻子等上半晌,待從門縫瞥見來人走遠了,再整整衣服出來若無其事地前行。
春暖花開,偶爾我也會想去那御苑逛逛,這時候再怎麼盡力躲避,也還是會碰上前來遊賞的嫔妃。
這時候想躲就隻能躲在樹叢後面,不過要是冬日樹葉落了便不太好辦。
御苑之中沒有溷藩,不然還可以找借口稱「嫔妾先去更衣」。
但是話說回來,幸虧沒得溷藩,不然在溷藩碰見人又該如何搭話呢?
總不能一直說「貴妃娘娘,您更衣啊?」「徐貴人,您更衣啊?」「皇後娘娘,您也來更衣啊?」
到後來我發現一個妙計,那便是裝睡。
見到人來,我便往那雕欄上一倚,玉手託腮,把呼吸調勻了合眼假寐,一般這時候,旁邊的人便會從我邊上走了過去,好用得很。
其他嫔妃們姐姐妹妹叫得親熱,互相串門子,也少不得暗起波瀾。
但我一不串門,二更無人登門,我便索性關了宮門,看看鳥,看看天,怡然自得。
我猜測自己性格古怪的名聲早在闔宮傳開了,因為眾人打量我的眼神愈發怪異,甚至有的見我過來便像看見了洪水猛獸,忙不迭躲避。
但我一來無寵,二來沒礙著誰的事,除了偶然在青苔上滑了一跤被當做笑柄談論幾日,飯食上偶爾是餿的以外,倒也風平浪靜,無甚人與我為難。
這樣倒也好,不惹是生非,爭不得光,也不會給父親帶來太多麻煩。
漸漸地我就該被人遺忘了,反正我就是個孤老的命格性情,在哪孤老也是孤老,宮裡也一樣。
唯一令我遺憾的便是,入宮將近半年我還未見過李承郅一面。
其實我很想再看看當年那個曾經蹲在青苔地裡挖螞蟻洞,和我縱情談笑的少年如今是怎般模樣,他一定長高了吧,目光也該多帶上些沉穩了。
——隻是單純的好奇而已。他那樣一個人若是成了天子,日理萬機運籌帷幄,該是什麼樣子?
那隻曾經拿著樹枝掏螞蟻洞的手,一朝握著朱筆批閱天下大事,翻覆為雲雨,掌握天下,又會是怎般模樣?
而我不得不承認,在當年那驚鴻一面後,我的的確確地喜歡過他。
又過了數月後的一個夜晚,李承郅召我侍寢。
這是前所未有之事。
我頂著妹妹的名字入宮,他一Ṫŭ₋直對我避而不見,顯然是刻意ṱûₘ回避我這個前朝獻媚送來的替身。而這次召見,大約又是受了不知怎樣的一番挑唆。
又或者,他也隻是應付差事般地見見我這個入宮以來就被冷落著的女子。
牆外的風起了,風聲嘶啞,撲打著窗稜。
我沐浴燻香,鳳鸞春恩車載著我駛入永巷。
入夜微涼,李承郅的寢殿燈火通明,高大的龍鳳蠟燭烈烈燃燒著,瑞獸香爐裡點著幾柱香,緩緩落下細軟的香泥。
而他支頤坐在桌前,皺眉盯著手上的書,直到我向他行禮畢,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跪在他跟前不動,就這樣僵持著過了許久,他才刷地將書拍在桌上,不耐煩地命我抬頭。
我這才看清他如今的容貌。
比之初見他沒怎麼變樣子,隻是清瘦了很多,顯得臉上的稜角分明了許多。曾經清澈的眸子裡,多了更多看不到底的東西。
他低眸看見我,眼中先浮起一陣訝異,盯著我打量了好一會兒,隨即就變成了厭煩,
「果然生得相似。難為他們把你找來。」
他不再看我,偏過頭去沉吟了一會兒,又對我道:「起來罷。朕知道你也是無辜之人。今日朕無甚心思,這就遣人送你回去。」
「不不不,不用遣人。」我脫口就來,「臣妾自己一個人能回,陛下真不用遣人。」
說著,我這便行禮告退,好盡早回宮睡覺。
誰知這時,李承郅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這個舉動倒讓我吃了一驚,怔在當地。
他緊緊盯了我半晌,忽道:「真的是你?」
我一時有點慌,不知如何回答——這一遭我頂替妹妹入宮,本是欺君。
他上下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如炬,「果然是你——那日,在假山後面看蜘蛛結網的就是你。」
我一時訥訥,隻聞燭火嗶啵,檀香暖軟。
本想問「陛下如何省得?」但一尋思自己方才說了什麼,登時知道瞞不住了。
隻得一五一十道出了原委,又道「陛下恕臣妾欺君之罪。」
我看見他深沉的瞳仁裡,倒映著我的影子。
我隻是厭煩和人往來,並非不懂察言觀色。
見他神色中並無怒意,反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驚喜,我確信他並不會治我的罪。
我依稀確認了一個令我有些懵然的事實:
很可能,我當真就是那個,所謂的甚麼白月光——自那日假山後相見,李承郅便始終沒有忘了我。
4
那夜我與李承郅抵肩偎在龍榻上,直聊到殿裡那龍鳳雙燭燃到盡頭。
他的體溫在夜幕中融融將我包裹,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觸到我的鼻端。
當年我們初見時,被打斷了未得盡興的一番談笑,如今總算添酒回燈。
他解了我的羅裳,覆過唇來,便是一夜旖旎。
都說「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而更稀罕的是這知音竟是當今聖上,又成了我的夫君。
平明破曉時他仍緊緊地擁著我不肯放手,賴在我耳畔說了許多心底的話,又把頭埋在我的懷裡,仍像個少年那般。
雖然隻字未提過朝堂之事,但我摸到他的臉頰已有了深深的凹陷,料想他這幾年過得並不容易,更難得一個知己——他和我原本是一樣的人,一樣古怪而偏僻的性兒。
然而我為閨女或為嫔妃,尚可由著自己的性子,而他為天子,每日必得整頓超綱,周旋於人前,方才立得穩威信。
內監捧著他的冕服前來請安時,我見他望著那片明黃,眼底盡是一片疲憊。
可是待冕服加身,戴正了通天冠穿定了六合靴,就像有一張面具將原本的他收了起來。
他一拂廣袖,渾似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威風凜凜的天子。
為太子時他厭了應酬缛節,可以溜去假山後自在掏螞蟻洞。
而如今他為帝,再不似往昔。
我見他流連看我,端正披回嫔妃的身份,向他跪奏道:
「臣妾年資淺薄,未敢有專聖寵之心,隻求在宮中安穩度日,勿生波瀾。」
他隻嘆了一聲,說了句「朕知道了」,便前呼後擁地離去,登輦前往朝堂。
我仍想過回從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日子。
然而宮中的消息傳得比生了翅膀還快,自那晚被李承郅寵幸,除了皇後見我便翻起白眼,人人都對我頂起一張和煦的笑臉。
佳貴妃日日邀我去御苑賞景觀魚,徐貴人則隔三差五帶著燕窩茶點上門,我的宮中終日絡繹不絕,數不盡的胭脂細軟,金銀玉器流水介的送來。
我不堪其擾,真想在宮門口貼張「主人已睡」的字條兒。
然而看得出,她們笑不達眼底。
我還想安穩度日,不想招惹是非,那些邀我去的花會筵席雖能推就推,實在推不過也隻好給個面子。
但最後也往往是話不投機,硬擠出三五句尷尬的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