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看得出,那些嫔妃看我的神色愈發異樣。
從前她們嫌棄我性子不似常人,畢竟我無寵,倒還好說。
如今我得盛寵,她們盡管眉眼彎彎,眼底神色卻是恨不得要把我生吞活剝。
對於眼下的情形,我想了半天對策,最後還是覺得閉門撸貓才是正經。
後來,「奇事」就一件件發生在我身上。
先是月餘後,我忽然一陣陣惡心,常常便嘔些酸水兒。
漱紅替我拍著後背,喜說這必是有孕了。
算算日子,月事的確沒有如期而至。那佳貴妃也不知怎的消息這麼靈通,笑盈盈送來一尊送子觀音,並肚兜兒金鎖等物,拉著我的手連稱恭喜。
漱紅喜得這就要去宣太醫,我忙忙攔下
——想到要接待太後,皇後,皇上,貴妃,數不清的三宮六院,待生下來還要再接待一回,還有孩子百日宴,周歲宴......太陽穴便一陣陣地發漲,便命先瞞下,且先過幾天安生日子再說。
誰知三個月後,不見肚子隆起,把我嚇得一身冷汗——想起有嫔妃假孕爭寵,失了聖心連累得家族蒙羞的事,當真是菩薩保佑。
後來又一日是我封妃大典,我的吉服也不知被誰劃出個大口子,急得漱紅連連跳腳。
恰巧內務府有件形制相似的衣裳在修補,正可ŧũ̂ₐ拿來代替。
這本是萬幸。
可我心大,將原本那件吉服上的破口子縫縫,也就穿著去了。
事後隻因御前失儀被象徵性地罰了一個月禁足,就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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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才聽說那放在內務府的衣服,乃是先帝甚麼白月光梅妃的遺物,背後還有段逸事,因此太後見了便要咬牙切齒。
我那日若借來在封妃典禮上穿了,下半輩子恐怕得吃不消兜著走。
後來還有甚麼丟了金釵去我婢子身上搜的,甚麼站在湖邊觀魚,喊我一同過去觀看的,甚麼在我的胭脂中偷偷下了麝香的,種種光怪陸離,不一而足。
然而我的宮門天天閉著,無人進得去藏釵栽贓;我見了人巴不得繞道而行,便也沒機會去「推她入水」;
我胭脂裡下了麝香的事還是三年後才後知後覺,而那時我已誕下了白白胖胖的皇長子嘉茂,想來是因為我半個月裡總有十來天素面朝天
——那藏了麝香想害我不孕的胭脂早幹成了紅泥巴。
更有人在太後面前傳我的謠言,說我狐媚惑主,不守宮規。
然而後宮中偏偏是太後最疼我,說我這孩子不爭不搶,隨分低調,是個溫婉賢淑的好性兒,還賜了個「淑」字與我為封號。
我真想說一句太後您老人家過獎了,我不是溫婉賢淑,單純就是懶罷了。
自我得專寵後,後宮裡誹我謗我的話每日都要翻個花樣兒。
我料想在李承郅面前,啼紅抹淚告我御狀的嫔妃必早就排起了長隊,我卻從未在他跟前有過一句辯解——近來朝堂似乎不甚安穩,李承郅總是滿眼疲憊的模樣,寢飯不思。
作為帝王,他根本無處排遣,隻偶爾到我寢宮坐坐,攥著我的手一語不發地出會神,就揉揉眉心,又起駕至御書房批折子到天明。
後宮蠅營狗苟永無寧日,我卻唯獨怕給李承郅再增煩悶,雪上加霜,熬壞了他的身子。
於是有一日他召我伴駕時,我斂容勸他對後宮嫔妃們多花些心思,雨露均沾。
那時李承郅正在專心看一冊奏疏,忽地就額角青筋暴起,動了真怒,劈手將那冊子狠狠摔在我臉上。
滿殿服侍的內監宮女見狀,烏壓壓跪滿一地,都悄悄拿眼角瞟著動靜。
我那「惡名」傳得闔宮皆知,大約他們早就暗中在打賭,猜聖上究竟那哪一日會對我動怒,是把我送掖庭還是關冷宮。
李承郅把那些人都打發了出去,殿門一關,就奔過來用力搖晃我的雙肩,氣急敗壞:
「你竟然要把朕送到別的女人懷裡去?!你心裡究竟還有沒有朕?」
原來他這麼生氣是為了這個。
見他堂堂天子耳根都漲紅了,活像個賭氣的孩童,我哭笑不得地把他摟在懷裡,摩挲著他的頭頸連連哄勸,又答應親手給他做十道他愛吃的小菜賠罪,這才罷休。
終於他氣消了,我看看四下無人,指著丹墀外的一棵翠竹,正色低聲道:
「陛下看這竹子拔節周正,不蔓不枝,實則根須卻不得不在地下與稗草野樹盤繞在一處。」
李承郅顯然能聽明白我在說什麼。
如今後宮之中,皇後乃是瑞平郡王之女,開國元勳之後,國舅瑞平郡王手握重兵,威名赫赫;
而佳貴妃乃是三朝權臣的外孫女。
這三宮六院的母家多與前朝勢力盤根錯節,彼此掣肘,尤勝一張巨網。
他良久沉默,最後望著雕甍上掛著的繁星嘆道,
「朕有時不知自己究竟是天子,還是喜怒愛憎,一舉一動皆受制衡的傀儡。雖有飛閣流丹,綺羅玉馔橫陳眼前,然想獨擁一人於輕舟野渡間觀這滿天星鬥,竟不可得。」
我隻能悄悄在袖底握緊他的手。
這深宮之內耳目眾多,並沒有容我多言半句的餘地。
百花凋殘,秋葉蕭瑟,緊接著太液池畔的綠柳清波被西風吹成了銀裝素裹。
自從皇後與佳貴妃聖眷漸濃,她們一黨已是氣焰衝霄。
莫須有的罪名總是不難尋的,我人在宮中坐,鍋也會從天上來。
有一回忘了是因為什麼緣故,皇後罰我除了外袍,在積雪半尺的永巷裡跪了一個時辰,我回去就發起了高熱。
佳貴妃堆著一臉笑前來探望了幾回,我都是好吃好喝地款待,而她轉頭就嬌滴滴地跑去太後跟前,說我是如何如何不記教誨還指著她謾罵羞辱,哭歪了臉上的梨花妝。
李承郅聽說了這幾件事怒不可遏,不顧我的再三勸阻,定要將二人治罪罰入掖庭。
然而轉頭前朝就傳來了邊疆暴亂的消息,本來應該擁兵駐守的瑞平郡王則「恰巧」入京述職。
這一切被左相等三朝元老一番「徹查」,矛頭指向了李承郅這位年輕君主的荒疏。
後來,後宮裡皇後和佳貴妃的「冤情」被「澄清」了,又賜了她們無數的稀物以示安撫。
說也奇怪,那暴亂也一瞬間被平了,朝堂也看似海晏河清了。
李承郅對這些「奇事」未置一詞,然而我瞥見過他夜半盯著奏折時壓得極低的眉頭和青筋浮突的拳頭。
那之後他把我晾在了一旁,轉而對皇後與佳貴妃極盡榮寵。
他令皇後日日伴駕,一副琴瑟在御的模樣,而佳貴妃甚至有了「一夜三幸」的傳聞。
然而就在後宮日星轉換的同時,前朝亦有些事情在潤物無聲地上演——
瑞平郡王進了新爵,念其從前徵戰身有舊傷,特令其遷出封地,另賜氣候暖軟處將養身體,慢慢地解去了他手上的兵權;
而那些幾朝老臣,也因眷顧他們「年老體邁」,紛紛被賜回鄉「頤養天年」,同時放開恩科,選召新人入仕。
湧動的暗潮即使不挑破,也總會漸漸被攤在明面上。
隨著這些勢如破竹地進行,反噬的力量也愈發明顯,蠢蠢欲動。
終於在某一日,瑞平郡王偽造國璽,假傳聖旨之事走漏了出來——
這位國舅爺早在府邸之中藏了天子服用的冕琉衣冠,並暗召工匠三千,私鑄造著寒光閃閃的刀戈。
這些老狐狸拿捏朝政的手段無孔不入,李承郅這位年少君主縱有勇謀,也是左右支绌。
又恰逢轉年四月,陽武一代黃河決堤,數百萬百姓流離失所,瘟疫肆虐;
偏偏六月江南又遇大旱,地裂三尺。
一時間怨聲四起,流民餓殍遍布赤縣南北。
而最終這一切的矛頭,都在叛黨造勢之下,通通指向了李承郅,
四境之內流言四起——定是君王昏庸無道,蒼天才降了罪,若不改天換日更待何時?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短短兩月,已有飢民萬餘投入瑞平郡王麾下。
甚至走在宮闱之中,那些披堅執銳,原本忠心耿耿的侍衛,眼神中都有了動蕩的神色。
李承郅從不把任何情緒表露在明面上。
然而我眼睜睜地看見,才剛剛過了弱冠之年的他,發絲中已夾雜著不少白發。
看到那些白發,我心中刀絞一般作痛。作為年輕的帝王,其實他的堅忍早已遠遠逾越他原本的年紀。
這大概便是叛黨最想要的結果——當李承郅徹底失去民心所向,心力交瘁熬到油盡燈枯,便是天地翻覆的絕佳時機。
那些時日我把自己禁閉在寢殿裡,隻是瘋了似的翻著我帶入宮的那些史書,一摞又一摞。
我從《史記》翻至戰國策,再翻至《資治通鑑》,最後捧著兩手灰塵,跌坐在地上發怔——
我想從古人的事跡之中尋到一隙生機,可是那浸著血淚的故紙堆裡,幾乎每個字都在向我昭示,那些被推下寶座的君王會有多麼殘酷的結局。
那薄薄書冊仿佛有千斤重,隻壓得我脊背發麻,遍體生寒。
李承郅是我的夫君,亦是君王,他與我分擔了每一時的快活與喜樂。
可我隻是一介深宮妃嫔,領不得兵,退不得寇,此刻除了啼紅抹淚,竟無一計可擔他的滿腹憤懑與哀愁。
手裡的一本史書不防跌在地上,在冷風裡刷刷翻著頁,隻一瞬就遍歷了幾個王朝。
最終朝上的那頁寫著許多黑字,道是個「烽火戲諸侯」的典故。
我想起皇後那日罰我跪在雪地上,挑著眉眼罵我是禍國妖妃,狐媚惑主。
這些詞說的本就是書上那妲己褒姒之流。
世人愛躲懶。
君主若被指責,就把種種推到一個弱女子身上,蓋棺定論了事,方便容易,倒也好替君主開脫。
史冊太多浮塵。
卻不知那褒姒妲己,是否也愛那君王入骨,究竟是世人將她們誣作妖妃,還是她們愛已入骨,甘願以一身清名,替君王擔下那千古的罪責?
想想也是可笑,我從小到大隻愛鑽故紙堆,釵子簪環都懶戴,更不喜胭脂華服,沒成想有朝一日,這個名號竟也會落在我頭上。
我掸了掸書頁上的浮灰,望著那搖搖晃晃的殘燭愣了一會神,頭腦裡忽地一閃,也蹦出一絲火星兒來。
我將書卷「唰」地合攏在掌心——
也好,她們既說我是禍國妖妃,狐媚惑主,我便索性就順勢當一回那禍國妖妃又如何?
思索半日,我意已決。
我命侍女將我壓箱底的衣飾都翻了出來,但見滿室琳琅。
我素來懶得打扮炫耀,以至於幾乎忘了自己也做過寵妃,也有整箱整箱這個賞賜那個孝敬的珠寶華服。
滿殿婢女面面相覷,不知我是突然頭腦發熱了還是怎的。
我隻字不提,隻問他們如今最時興華麗的裝束是什麼,命尚衣局盡早置辦了與我,料子通通要最奢侈華麗的,再繡上那蹙金孔雀銀麒麟。
之後我開始了奢侈招搖的日子。
我每日換一個發式,什麼靈蛇髻,九環望仙髻,墮馬髻,日日不重樣,一根簪子一月決不戴兩次。
我每日更換五六套衣服,都要細細在衣褶裡燻上好的沉水香,衣擺沾髒了半星泥土就拿去丟掉。
我宴飲遊樂,每每召來闔宮貴人,絲竹管樂通宵達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