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戴著嚴絲合縫的笑容,舉著酒杯周旋其間。


其實改了我孤僻的性子,與人交際宴會並不難,隻要忍住了頭腦裡的嗡嗡作響,耐著性子與人調笑應和,回去再將一肚子酒菜翻江倒海吐上一番就是,最多也就弄得渾身虛脫,頭痛欲裂。


隻要第二天用厚厚的胭脂遮住我憔悴的臉色,就又是一個奢華恣肆的寵妃模樣。


才浪蕩了一個月,我的所作所為已在闔宮掀起了軒然大波。


尤其是皇後和佳貴妃,她們以為我受了那番打壓,此刻定當縮起頭頸了才是,如今她們看我的眼神驚怒交迸,不知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如我所料,這風聲很快吹到了前朝。


臣子們順水推舟地猜測我是仗著盛寵,在誕下皇長子又進了妃位後,母憑子貴,得意忘形了。


這段時日無論是前朝還是後宮,進諫不絕於耳,要李承郅莫要被我的狐媚蒙蔽了雙眼,尤其是後宮內的嫔妃,一個個梨花帶雨地控訴我是ƭųₒ何等的驕奢傲慢。


然而李承郅一概的不聞不問,隻當又是誣陷於我的謠言,闊步走來用力攬著我的肩道,「朕信你不會。」


我臉上發燒,這次真真是枉費他的信任了。


有時我也會想,若他不是帝,我不是妃,或許我們當真會是一對心意相通的神仙眷侶吧。


那之後我變本加厲,日日與他昏燭羅帳,更引得怨聲如沸。


我的所作所為,已的確像那禍國殃民的妖妃了。


然而我還覺得不足,決心再推波助瀾一番。


一日我託心腹遞了封密函出去,連夜宣來一批與我私交甚好的監生秘密入宮。


父親官拜國子監祭酒,太學裡的儒生多是他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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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脾氣怪異得很,京中的閨秀們的事我懶得參與,偏偏喜歡與父親的學生們論些經史子集,漸漸就和他們混成了筆底知交。


父親把我寵壞了,也不十分管束。


見他們甘冒奇險,穿了內監的服飾,連夜混進來與我相見,著實令我感激涕零。


我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聽得他們面面相覷。


我鄭重頷首道:「這是為了江山社稷」。


「妖妃禍國,蠱惑聖心,社稷不寧!」


次日清晨鍾鼓才過,國子監的儒生們成群結隊匍匐在宮門外。


叩頭哭諫的聲音隔著幾重宮牆,準時傳到了我耳畔。


那些國之棟梁們儒巾廣袖,烏泱泱堵得朱雀大街水泄不通,他們匍匐著以頭搶地、涕淚橫流的場面想必壯觀,官兵驅趕不去,一瞬間就鬧得滿城風雨,朝野震動。


司天臺也有不少人是我的舊交,他們在我的授意下,緊跟著測出了「後妃擅國,白虹貫日」的大兇天象。


這一來,輿論不出所料傳得飛快——不出半月,舉國上下無人不知世上出了個蠱惑聖心,惑亂朝綱的妖妃。


民間有人傳說我是九尾狐所化,有人說我是熒惑星下凡。


我與李承郅同去祭天的路上,圍觀的路人罵聲如雷,無數石塊與爛菜驟雨似的砸向我的步輦。


我的額頭上被砸出了一個血窟窿,鮮血披面糊住了我的眼睛。


而「君王無道上天降罪」雲雲,自此漸沒什麼人提了。


舉世皆知妖妃禍世,而君王,自然受了妖邪的迷惑——都道眾口鑠金,然而有時人們隻是需要一個攻擊宣泄的對象,一個可以被指責的靶子,並不需要論什麼是非曲直。


如今,有了我這個人人唾罵的禍國妖妃在前,朝堂中的風波恢復了平靜——所有人都隻顧著翹首以盼,我這個罪魁禍首何時才被碎屍萬段。


我在寢宮中安靜地抱著我的貓,一天天聆聽著窗外寒風吹雨的聲音,終於等來了李承郅對我的處決——


僅僅是將我貶入冷宮,老死不復相見這樣的懲治,其實還遠不足以令人拍手稱快。


李承郅不應該容情。


我有些惱恨他為何不對我做得更加狠辣決絕一些——對我這個罪魁「妖妃」的處置越幹脆,


民心和輿論才會越多地返回到他身邊,


那樣他才能繼續親臨天下,治世太平,那樣我為他所做的一切才更有意義。


不過現在這樣,倒也足夠了。


入冷宮前我沒能再見上李承郅一面,不過這樣也好。


不然習慣了他從前的溫柔眷戀,一朝面對他失望冷漠的眼神,我並不知該如何自處。


冷宮腐臭發霉的氣息嗆得我時常咳嗽,牆腳的積水裡蚊蠅滋生,卻沒有一口幹淨的水給我。


我撫摸著牆壁裂口漫出的水珠,本想試試能不能舔舐來止渴,然而裡面卻混著重新被泡軟的褐色血塊——那大概是從前哪個冷宮妃絕望觸壁時潑下的鮮血。


然而那都沒有什麼。


這冷宮裡也甚好,沒有勾心鬥角,權謀傾軋,我向來最喜歡清淨,這裡很合我的意。


一直就這樣下去,住到青絲成雪,紅顏凋零,再化作一堆枯骨,也是好的。


隻是我或許再見不到李承郅了。


都道什麼「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倘若,隻需我一人就能替他保朝堂社稷片刻安寧,縱無法護持他一生,也足矣。


我倚著吱呀作響的椅子昏昏睡去,蝕骨的寒意如刀鋒,一次次割著我的四肢百骸。


朦朧中我似乎望見東方的夜幕裡耀著一片紅光,有鼓樂聲伴著冷雨飄來——那一定是正殿之中燈燭高照,中秋的闔宮大宴已到了最熱鬧之時。


想是「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的輝煌景象罷,然而,那滿殿鍾鼓馔玉本與我無關。


昏沉到後半夜,我夢到那天邊的紅光猛地遮蔽了整個天際,倏然刺穿了我的眼皮。


我一個機靈醒來,滿耳的管樂聲已變成了一片喧哗尖叫,有焦糊的氣息竄入鼻端。


我猛地撲到窗前——天邊的紅光暴漲了數丈,煙灰四濺,像有在天上幽靈狂舞。


那不是燈燭,那是熊熊燃燒的烈焰!


風中血腥刺鼻,耳中的嘈雜裡混著驚叫與嚎啕,還有喊殺與嘶吼,以及刀兵相擊,利器破空。


順著貼身婢女漱紅驚恐的目光,我看見幾個人影姿勢詭異,交疊著伏在窗外不遠處的血泊裡,胸前插著箭杆。


抬眼一看,高高的宮牆上皆伏著黑壓壓的影子,燃著火焰的箭從他們手中雨點般飛射。


黑影中不斷有人被飛石擊中,雙腳往下一掉,噴著血墜落在牆根。


外面亂作一團,火光衝天,箭矢交錯,刀光凜凜,叫喊聲宮闱裡響成一片汪洋,隻辨得出零星幾字——


「瑞平王」、「逆賊」、「陛下」、「......死了.......死了!」


我猶如驚雷轟頂,心亂如麻。


冷宮位置偏僻,幾乎未受波及。


天空翻出魚肚白時,這一切終於平息下來,而我安然無恙。


冷宮的侍衛早逃竄得不見人影,我再也耐不住了,抡起椅子砸開鎖頭,拖著渾身軟攤的漱紅衝了出去,在深宮裡漫無目的地奔走。


風聲呼嘯在耳邊,血腥氣嗆得我連連作嘔,不時有逃命的宮人狠狠撞在我身上,混合著冷雨的鮮血很快淹沒了我的腳面,又黏又潮。


我茫然四下張望,隻看見濺著血的牆壁與坍塌的雕欄。


我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突然,有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高聲喚我的名字。


我渾身一陣戰慄。回頭,看見李承祁渾身浴血,站在一眾刀鋒赤紅的兵士之前,急促地喘息著。血珠沿著他手中斜指的劍鋒滾落,大片的鮮紅潑濺在他的臉頰與大袖上。


我們在同時奔向了對方,死死地抱在一起。


「逆賊瑞平王已經伏誅——你無事,幸好。」他把手指插入我的頭發,在我耳邊呢喃。


「你都知道?」


他雙臂用力將我抱得愈緊,


「若不是你,朕失了人心所向,莫說是誅殺反賊,會不會死在身邊侍衛手中,也未可知。」


他跳動的胸膛和我的心跳融在一起——原來我們之間,有許多事情根本無需向對方言明,便可心意相通。


李承郅於這中秋夜宣瑞平王入宮宴飲,而雙方布下的刀斧手早伏在帷幕間與暗牆下。


這一場兵戎相見,直廝殺得滿月化作血紅。


雄渾的紫宸殿已在那晚的烈火中坍塌,焚為了廢墟。


佳貴妃與數名宮人皆喪生在亂刀暗箭之中。


而得知父親謀反失敗的皇後在那個清晨以發覆面,自缢在中宮的橫梁之上。


禁城之內的血腥,直到一個月後都沒有消散。


李承郅以雷霆手段肅清了逆賊的餘黨,重振超綱。經此一役,他已徹底成長為了一個殺伐決斷的帝王,手覆天下。


我站在冰冷的玉墀上,遠遠望著他廣袖冕琉的背影,欣慰而苦澀。


——記憶裡那個初見時蹲在假山後掏螞蟻洞,向我展顏一笑的青澀少年,已從他身上褪去了最後一絲蹤影。


於是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我開口向他請了一道旨意。


平叛那日,他執著我的手,允諾要昭告天下洗刷我的汙名,然後立我為後。


當時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隻求他日後滿足我一個心願。


他毫不猶豫地答允了。


而直到這一日,我終於確定了自己想要什麼——


我平靜地對他說,我想離宮。


李承郅聞言,瘦削的臉上居然沒有過多震驚的表情,眼底隻有淡淡的哀傷。


他負手望著天邊,有杜鵑鳥振翅翱翔,輕盈地飛過高高的宮牆。


「朕以為自己九五至尊,可以給你世間的一切東,乃至是整個天下。」他喟然長嘆,「驀然回首才知道,你最想要的,卻是朕唯獨給不了的。」


我背對著他,仿佛是冷漠的模樣,然而實際上,滾燙的淚水早已劃過我的臉頰。


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腕,不管不顧地脫口而出,「朕丟下一切,與你一起去,好不好?」


心中最後一根弦崩斷了,仿佛有千斤巨物堵塞在我胸口,漲得幾欲炸裂一般。


我拼了命才忍住喉間的哽咽,平靜對他開口道:


「陛下乃是一國之君,可不能舍了這天下,舍了這黎民蒼生。」


當青蓬驢車載著我駛出角門,我的淚水才決堤一般,落在那件我扮粗使雜役穿的短褐襟前。


急雨如箭,打在頂棚上唰唰作響。


我終於還是掀開了車帷的一角。


遠處那些褐色的宮牆,巍峨的庑殿頂,瓦當與雕甍,皆浸泡融化在重重雨幕之中,顛簸著向後退,最終模糊成一整片灰白。


我忽然想起李承郅孤身立在宮牆上,半邊身子被雨水淋湿了,仍渾然不覺,沉默地目送我離去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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