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想起身,奈何小船不穩,又摔了下去。
我砸在魏烈胸膛上,彈了兩下。
這下打鼓聲更大。
魏烈喉結滾動,喘了兩聲粗氣,定是氣到了。
我恐命不久矣!
魏烈嗜血好戰之名,能止小兒啼哭,亦能把我嚇哭。
待我站起身,抬眼就見對面畫舫的人正在盯著我。
兩船靠近。
雲和公主好奇地看過來,驚訝道:「你是……王家的大女兒?你這是竟與魏將軍在……」
也不怪她這樣。
若從外形上來說,我和魏烈確實不太相配。
魏烈比沈聿高了整整一個頭,虎背蜂腰,肌肉虬結。
而我的身量在女子中屬於中等。
十個我,可能與他配一些。
我不知該如何回雲和公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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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沈聿突然出聲道:「魏將軍連夜回京,還沒幾日,身邊就這麼缺不得女人?」
他聲音一如既往地冷,說出的話也毫不客氣。
魏烈開口道:「我缺娘子,關你屁事。」
這還是我今日第一次聽到魏烈說話。
他嗓音低沉,語調漫不經心,說出的話也粗俗。
果然是兵痞出身。
「我一心一意,不像住東街的那個沈某聿,一邊讓家裡準備提親,一邊和別的女子大獻殷勤。」
聞言,雲和公主面色一變。
我一愣。
沈聿還準備和哪家女子提親?
該不會是我吧?
希望是我想錯了。
我抬眸看去,正與沈聿四目相對,他面上慌亂一閃而過。
我知曉他重生了。
但他不一定知曉我也重生了。
想到此處,我笑道:「不知哪位女子這麼有福氣?」
沈聿眼眸一亮,卻聽我接下去道:「沈大人多才多藝,定會為她親手畫像,親手刻木雕……真是好生教人羨慕。」
隨著我一字一句吐出,沈聿驟然瞪大了眼睛。
這下,他定明白了。
沈聿,別再來煩我。
我斷不思量,你也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
兩條船終於擦身而過時,沈聿還在盯著我。
我遠遠地看到,雲和公主甩袖進了船艙。
沈聿微微一頓,還是收回了望向我的目光,立馬跟了上去。
終於,又隻剩我和魏烈兩人。
氣氛重新尷尬了起來。
魏烈閉上了嘴。
他神情不知為何,似乎隱隱有些頹然。
若不是他剛才說過話,我還以為他是啞巴呢。
直到,我的牡丹花玉簪不慎掉進了湖裡。
我還未反應過來,就見對面人二話不說,一頭扎進了水裡。
我:「……」
過了許久,也不見魏烈浮出水面。
我慌了神,撲到船邊,試圖努力看清水下。
年少的噩夢會伴隨人的一生。
我憶起那窒息灼燒的感覺,四周都是黑暗,唯有遙不可及Ṱü₂的上方有光亮。
那是母親病逝的第二年。
午夜夢回時,我尚且會流淚,父親卻仿佛已經將她忘得一幹二淨。
他寵愛姨娘,疼愛王澗蘭,很快府裡就有了姨娘要被扶正的消息。
下人捧高踩低,偷懶耍滑,給我送來的飯食一日不如一日。
母親叮囑過我,以後不會再有人護我,有自保之力前,不要與人爭一時長短,待到及笄離開王家再做打算。
那時,我疑惑,我明明還有父親。
但很快,我就懂了。
一日,母親留給我的首飾不見了。
我聽見,花園裡下人的吹捧聲。
他們稱贊那藍玉的镯子,格外襯二小姐。
王澗蘭笑得得意:「自然,這镯子配她,就是被埋沒了,還是該我戴著。」
那一次,我沒忍住。
爭執間,我被推進了河裡。
周身湖水漫上,將我吞沒。
母親,我不該不聽你的話……
失去意識前,我瞧見一尾巨大的黑魚遊來,將我託舉起來。
後來醒來,瞧見的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沈聿。
還有父親陌生的聲音:「是我管教無方,她小小年紀就會欺負妹妹,被教訓一下也是應該的!」
7
我的指甲嵌進了船身。
那些看著就大大咧咧的侍衛笑道:「我家將軍水性可好咧,夫人……哎喲,幹嘛踩我?哦哦,王姑娘不用擔心!」
可等待魏烈的時間,仿佛無限漫長。
我喊侍衛下去救人,但他們每個頭都搖得像撥浪鼓。
有人小聲嘀咕:「我可不敢搶將軍風頭。」
又不知過了多久。
終於,水裡蹿出一隻手,抓住了船身,離我咫尺之遙。
「哗啦——」一聲。
魏烈潛龍出水一般,猛然冒出來,差點撞上正跪坐在船邊的我。
他嘴裡還叼著我的簪子。
紅玉雕的牡丹花兒沾了水,栩栩如生。
清亮的眼眸,濃烈的眉眼,若山峰挺立的鼻子就差戳到我臉上了。
水珠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去,滴進不知何時敞開了衣襟的胸膛。
水珠沿著鼓鼓囊囊的胸肌的縫兒滑進去,頃刻就消失了蹤影。
他仿若神話傳說裡的鮫人,就是健碩了些。
半身魚尾還在水下,半身人形蠱惑著岸上人。
我一時看呆,不覺紅了臉。
身後有人起哄了兩聲,立刻就被打鬥聲打斷。
我這才回神,立馬退開了些,讓出位置,讓魏烈上來。
魏烈爬上船,將簪子用衣服仔細擦了擦遞給我。
我觸到他的眼神,被灼燒了一下。
就像好多年前,我撿到的那隻流浪狗大黑,叼回我扔出去的小玩意兒時的眼神。
邀功討賞,滿眼都是我。
隻是後來,我護不住它,令它被繼母打殺了。
魏烈整個人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
他將湿答答的頭發一把捋到腦後。
湿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勾勒出身材。
寬肩窄腰,胸肌比尋常女子還要大,八塊腹肌若隱若現。
我下意識避開了他的眼神,將簪子接了過來。
魏烈走進船艙去更衣。
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一事。
為何沈聿救我,隻湿了衣服,沒有湿頭發?
8
魏烈將我送回王家。
我朝他行了一禮,正準備離開,突然聽他道:「今、今、今日,你可還滿意?」
我轉頭瞧他。
夕陽餘暉灑在他臉上,有些黑紅。
這人同沈聿,不是挺能說會道的嗎?怎麼和我說話時,不是啞巴就是結巴?
他似乎還想邀約我,我婉拒道:「多謝魏將軍作陪,可惜後幾日,我要隨家人去大恩寺上香……」
他眼眸微微睜大:「你是在同我報備嗎?」
我:「……」
怕他還會說出什麼語出驚人的話來,我連忙告辭。
我走得匆忙,未見魏烈在外頭站了許久,才恍恍惚惚地走了。
魏烈,也許可嫁。
但我並不準備賭上下半輩子去試。
我曾靠嫁人離開王家。
這方法我試過一次,而且失敗了。
今生,我怎會重蹈覆轍?
前世,十年冷暖,如人飲冰,我豈會不知?
我避開沈母的耳目,想方設法去了解外面的世界。
高門貴女,不知市井生計,就像被關在牢籠的鳥獸,努力感知外界。
我要為離開沈家後做打算。
陳國無女官,我若要自立門戶,尋一門活計很難。
世事難料,沈母催促要孩子。
她不知沈聿心中有人,每次都會給我端來避子湯藥。
她隻道我善妒,不孕還不許沈聿納妾。
沈母嚴厲發話後,沈聿來的次數變多,還斷了我的避子湯藥。
我讓侍女偷偷去外頭抓藥,卻被沈母發現。
她將侍女發賣,殺雞儆猴。
我還記得,那次,沈聿回來時,臉色很難看。
他掐著我的下巴道:「你就這麼不想生下我的孩子?」
那夜,他也格外賣力,將我折騰得受傷出血。
我的院子還被沈母安排了看管的婆子過來。
白日,喂我吃各種生子方子,有些還帶著血腥味,實在讓人惡心。
夜間,沈聿完事後,兩個婆子還要進來擺弄我,令我更好受孕。
什麼沈夫人,說是牲畜都不為過。
不久後,我有了身孕。
懷孕,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要離開的決心不知何時淡了,隻想著好好將他養大。
有時驟然生出悲傷絕望,悲傷過後又恢復平靜。
靜如死水。
連帶著我對沈聿原本逐漸消弭的感情,也死灰復燃。
彼時,我並不知曉雲和公主的存在,隻當夫妻緣分未斷。
確診喜脈後的起初幾日,沈聿看向我的眼神不同了,多了幾分微不足道的愛憐。
我們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對恩愛夫妻。
直到後來一切真相大白。
我以為,沈聿知曉我重生之後,不會再來煩我。
沒想到,他竟是這般反應。
9
從小照顧我的侍女,被我提前塞了銀兩放出府。
前世,她因我被沈母發賣,今生,我不能再連累她了。
大恩寺。
繼母帶著王澗蘭去攀談。
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
為王澗蘭尋夫婿,繼母不僅要求對方出身高貴,還要後院無妾室,母親性情寬厚。
隻是,她眼瞎了,看上了沈聿。
但沈母豈會瞧得上四品官員家填房的女兒?
王澗蘭嬌羞地捏著帕子行禮。
繼母殷勤道:「我家女兒仰慕有才學的男子,觀這京城,鮮有風姿能勝過沈相的……」
沈母隻是斜睨了她們一眼。
繼母臉上有些掛不住。
我在角落裡躲著清靜,瞧見雲和公主也來了。
她面色有些憔悴,眼下發黑。
有人道,齊國還是要她去和親,開出的條件很是優渥,陛下很是心動。
即使那齊國老國君年逾半百,能做雲和公主的爺爺了。
無論前世今生,沈聿都在朝堂上據理力爭,再加上齊國突然內亂,因此,還要僵持好些年,雲和才會真正去和親。
嫁的人也從老國君變成新國君。
「若能用一個公主,換那麼多馬匹、金銀,怎麼看都劃算!」
「母親還一直要我學她,學那麼多東西,說她比太子還聰明,簡直是無稽之談,現在還不是被齊國人看上了?我看就是學太多了。」
「聽說沈相也有意於她,真是招蜂引蝶,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果真沒錯……」
我從她們身旁走過,道:「若無才便能無廉恥,背後議人長短,那我還是寧願有才些。」
我走得幹脆,她們甚至來不及反駁,隻能在那兒生悶氣。
走到一座院中涼亭,突然聽到一男聲:「你竟能這般大度維護公主殿下。」
金線錦繡皂鞋走近,來人面容俊逸,正是沈聿。
他神色莫名,仿佛我做了什麼出人意料的事。
大度?
難不成他認為,我該嫉妒雲和公主不成?
嫉妒她有一位愛慕她的男子,雖然沒什麼用。
還是嫉妒她明明一身才華,卻隻能被當作裝飾美貌的珠翠,送去給齊國?
沈聿盯著我,柔了聲道:「抱歉,之前一時忙忘了,沒有來得及按照前世的日子來提親……」
我打斷他的話:「沈聿,我們已經和離了。」
他是不是失憶了?
沈聿苦笑道:「和離並非我本意……」
「阿竹,公主殿下的母妃於我沈家有恩,等我將公主殿下的事情安排好,就來重新把你娶回家。」
我驚詫地問道:「那公主怎麼辦?」
沈聿眼眸一暗,但他很快就掩蓋住了眸中的失落。
他道:「前世今生,我與她都不可能。」
所以,我活該成了你的備選?
說著,他竟還上前了一步,想抓我的手。
我一把將它拍開:「沈大人,還請自重!」
瞧著我退避三舍的樣子,沈聿一噎,沉默片刻道:「也罷,待我將一切處理好,再來尋你。」
說著,他轉身欲走,清瘦的身姿罩在寬大華貴的衣袍中,竟有幾分蕭條。
「等等。」我喊住了他。
沈聿回頭,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我問道:「我十二歲那年,是你把我從河裡撈出來的嗎?」
10
入夜。
許多貴人在大恩Ţű₄寺住下。
屋舍有限,我與王澗蘭同住一屋,隔壁就是雲和公主。
月已升到最高處。
外頭突然嘈雜了起來。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見外頭一個個火把滑過。
我屏氣聽了一會兒,悚然清醒。
王澗蘭被喊醒,正要發怒,被我捂住了嘴。
「流寇上山了。」我壓低了聲道。
前些日子便聽西邊有流寇逃竄。
沒想到竟來了京城郊外!
我前世此刻一直在深閨待嫁,未經歷此事,竟全然忘了。
王澗蘭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我寬慰自己,前世未聽說出什麼大事,定然會平安的。
我本想鎖住門躲在屋裡,沒想到那些流寇喪心病狂,竟直接放了火。
火光衝天,一群貴女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