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裹纏著煙花的炸裂響動,我甚至聽不見對面人的呼吸聲,當然辨不出對方的男女性別。
周斐聞搬著紙箱上了樓來,他兩手不空,叫了我一聲,讓我幫忙拉開鐵門。
電話裡面仍舊沒人說話,我沒耐心再等,直接掛掉。
周斐聞給我點了新一輪的煙花,我挽著他的手臂仰頭看。
想起什麼,將手機的通信界面遞給他看:
「你認識這個號碼嗎?剛剛打過電話來,半句話都不說。」
我是相信周斐聞的,他是我身邊最近的人了,所以下意識地,什麼事情,我都要問他。
周斐聞今天跟我穿了情侶款的棉服,他是黑色,我是紅色。
黑色襯得他臉色更加白。
他掃一眼我的手機界面,看了會,再抬眼看我的臉,然後才說:「不認識。」
我點點頭,哦了聲,將號碼拖進黑名單:「那大概是騷擾電話。」
周斐聞對我的強烈依賴,在另一方面,也是種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是緊張的、小心的。
這天晚上,他跟我爸喝了些酒。
他小時候身體不好,現在已經沒半點毛病,但他同時,也半點沒遺傳到他爸的好酒量。
周斐聞喝醉是必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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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喝醉不鬧也不大聲說話,他就找我。
找到我,就拉我在沙發上安靜坐著。
他睡覺,我得在旁邊陪著他。
後來是我爸媽讓我送他上樓,回臥室休息。
我們和周斐聞的房子比鄰而居。
在我爸媽的視線下,我跟他是分別回了自己臥室。
但走前,周斐聞實在可憐。
酒精將他的臉染上緋紅,他眼睛又亮又湿潤,黏糊地看著我,不願意松開手。
所以略微糾結過後,我還是從我臥室的窗戶翻越過去,順利進了周斐聞的臥室。
進入他的臥室,聽見浴室有淅瀝的水聲,我才知道他在洗澡。
我跟他太熟了。
以前我們之間是可以忽略這些男女之防的,但現在,可能是關系的變化。
我漸漸覺得那淅瀝水聲實在是太燒耳朵。
我坐在床鋪上,打開了周斐聞的平板,轉移注意力。
十來分鍾後,周斐聞才出來。
他沒穿上衣,就隻是條淺灰色的齊膝短褲。
看見我,他略微愣了愣,但沒多餘表現,也沒多此一舉地去加衣服遮擋自己身體。
他坐到我身邊來,身上是潮湿溫暖的沐浴露香氣。
他沒說半句話,隻是伸長胳膊來抱我。
我的下巴就抵在他赤裸的肩頭。
我將個盒子塞進他手掌心。
他的動作突然僵硬,跟我分開些,盯著我看。
我仰頭看他的臉:「不知道為什麼,跟我在一起,我覺得,你又開心、又不開心。」
我問他:「是我讓你不能安定嗎?」
我說:「周斐聞,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相信我,那我們都別走回頭路吧。」
我說:「我們做到最後一步吧。」
9
周斐聞骨子裡,是個極有責任感的男人。
春節過去不久,在我開學之前,我們就在雙方父母的見證下訂了婚。
他說他得對我負責。
我笑著說他:「我又跑不了。」
他隻沉默地盯著我看,沒接我這句話。
春節後,返校的時間就開始進入倒計時。
周斐聞自己的工作和事業也逐漸走上正軌。
開學頭天晚上,我買了菜回去,想給最近忙碌不休的周斐聞做頓飯。
但拎著菜回家的路上,我始終感覺到有人的視線粘在我背後。
那種被人窺探的不適和緊張,讓我不得不加快速度,甚至給周斐聞打過去電ẗų⁻話。
就在我加快速度,要跑起來的時候。
有道男聲在我身後響起來,他直呼我的姓名,聲音動聽,但冷淡極了:「陳煙。」
我下意識駐足回首。
身後那輛黑色轎車裡,走下來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
他面容精致不輸周斐聞,但更凌厲,表情也冷,盯著我的眼睛,更是想要殺了我似的狠。
我不可控地感到恐懼,同時,也感到悲哀,莫名其妙的悲哀。
我不認識他,但我卻覺得,我是該認識他的。
所以等他走到我面前,我也沒動。
他走過來,抬手就緊緊捏住了我的肩膀。
他對我來說是完全的陌生,我感到抗拒,所以我也冷了臉。
我說:「滾開。」
聽到我的話,他更用力,直接將我推到身後的牆壁上。
「滾開?」他垂眼冷冷地盯住我,幾根手指輕動,像是要卡住我的脖頸,殺了我似的,「陳煙,你追我的時候,怎麼不滾開?」
追他?
我的心跳劇烈,是緊張和害怕。
我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我說:「我不認識你,我更沒追過你。」
他始終盯著我,他的視線太壓人了,我在他的視線下偏過頭。
我冷聲說:「你認錯人了。」
他又笑了一聲,笑得滿是嘲諷。
然後他不慌不忙地從兜裡摸出來手機,他打開短信界面,然後拿給我看。
滿屏都是對面發過來的噓寒問暖、早午晚安,但他半句回復也沒有。
全是對方的自說自話。
而那個對方,連備注都沒有的電話號碼,赤裸地刺著我的眼睛。
那是我曾經的號碼。
我皺了皺眉,眼眶莫名開始發熱。
我不明白這些眼淚為何而來。
他還在頭頂跟我說話,語調冷得刺骨,他說:「陳煙,現在認得我了嗎?」
他笑了聲,箍住我脖頸的力道逐漸加重:「陳煙,怎麼?追我的時候說的那些,轉過頭去就忘了?」
他低頭湊近我,像是耳語:「怎麼?轉頭就膩了?」
他的氣息讓我覺得陌生,他身上的冷香也讓我瑟瑟發抖。
我抬起手,使了全身的力氣,我給了他一巴掌。
我咽咽喉嚨,讓自己出口的聲音不那麼脆弱,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滾開。」
動作間,我纏著的圍巾從脖子上掉了下來。
他像是看到了什麼,猝然皺緊眉,像是不可置信,抬起眼睛問我:
「陳煙,這是什麼?」
他更用力地掐住我脖頸,一定要問我要個答案。
我使了全身力氣,重重將他推開,然後彎腰撿起落到地上的圍巾。
昨天晚上周斐聞有點過火,早上出門的時候,在玄關,還是他將這條淺咖色的圍巾纏住我的脖頸的。
我不愛圍圍巾,這條,還是他的。
我抬頭恨恨看向對面的男人,我說:「滾遠點。」
我摸出兜裡的手機:「你再靠過來,我會報警。」
話落,我就快速轉身走了。
像是身後有惡狼在追,我走得極快。
但好在,秦斯詢有他自己的矜持和自尊,他被我打了一巴掌、眼鏡都掉到雪地裡,他已經足夠狼狽,罕見的狼狽,他不會再追上來。
是的,秦斯詢。
我終於填補了自己記憶裡的那塊空白。
我終於知道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反常、莫名其妙的情緒,是因為什麼。
有時候記憶的刺激,就是如此不講道理。
在他將手機屏幕遞給我看的時候。
在看到我那年的無望追逐的時候。
所有狼狽的單戀全都自動歸位了。
與此同時,我也終於知道在我跟周斐聞的這段關系中,他的不安是因為什麼。
手機還拿在手上,我才發現我剛剛打給周斐聞的電話已經撥通了。
他接聽了。
並且,完全不用思考,他已經聽了剛剛我和秦斯詢對峙的全過程。
我接起來電話,略微停頓,才輕聲問對面的人。
我叫他的名字:「周斐聞。」
他低低嗯了一聲,沒有任何異常。
但我猜,此時此刻,他漂亮的眼尾該是下垂的,他該是不高興的。
周斐聞明明不是個脆弱的男人,但他又是最脆弱的。
他在電話對面問我:「有沒有受傷?」
我說:「沒有,你快回來,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10
周斐聞回來的時候,我剛從浴室裡洗過澡出來。
他回來也沒讓自己停下來,單穿著件襯衣,背影疏朗,在廚房裡清洗我剛剛買的菜。
自從我們訂婚以後,就搬出來住了。
新房選在我學校和他公司的中間位置。
可能是因為我們太熟了,所以我們的Ťŭ⁷同居生活完全不需要磨合。
ƭū₉我走前兩步,靠在門框上,叫他。
他回過頭,看見我湿漉漉的頭發,停了手上的動作,就要去拿風筒。
我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走:「先說事。」
上班時他穿襯衣西裝,肩線整齊的襯衣削減了他身上倦怠的少爺氣,給他增添了矜持的禁欲。
他反常地拂開我的手,要先去拿風筒。
他不想聽我說話,或者說,他在推遲我的最終結果。
他是多麼聰明的人。
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猜得到。
我無意去嚇他、讓他擔心,也是我剛剛在電話裡太著急,什麼都沒說清楚。
周斐聞什麼都有,他什麼都不怕,但他總是害怕我。
他硬是要過去拿東西,不想直面我。
我沒有辦法,直接摟抱住他的後背。
他的身體略微僵硬,終於回過頭來,垂著眼睛,檢查我有沒有受傷。
我任他動作,不再讓他逃避。
我說:「周斐聞,剛剛堵住我的人,是秦斯詢。」
我說:「周斐聞,我想起自己為什麼會出車禍了,那時候我在追他,他失約了,回來的路上,我出的事。」
周斐聞低著眼,完全不看我的臉。
我捧起他的臉,我硬是要讓他跟我對視。
我說:「周斐聞,我是失去了部分記憶,但我沒有失智。」
「跟你走到現在,每一步,都是我自己做的決定,是我在理智和清醒狀態下做的決定, 到現在,我沒有半分後悔過。」
周斐聞下垂的睫毛顫了顫, 他終於緩緩抬眼, 看向我。
我朝他安撫地笑了笑:「周斐聞, 我現在是你的未婚妻, 你得相信我, 你也得相信你自己。」
我跟他實話實說:「去年跟你確定關系的時候, 我想的是, 我要愛上你、我想愛上你。」
我踮腳攬住他後頸, 我輕輕吻住他的耳朵,悄悄跟他說:「周斐聞, 我是做到了的。」
「你知道的,記憶,並不能影響我的情緒, 但我還是跟你在一起了。周斐聞, 你是浮木,把我救起來了的。」
他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輕輕吻著他的耳朵,過了許久,他才用力摟住我的後背。
他聲音太啞了。
他說:「陳煙, 你從來不會騙我。」
「從小到大, 你一次也不騙我。」
我笑笑,說對,我向他保證:「以後也不會騙你。」
他終於用力控住我的臉, 掌握了主動權。
11
再次返校, 已經是春天。
秦斯詢顯然具有男人的劣根性。
脫離了當初的戀愛濾鏡再看他, 其實也不過如此。
當初我追他的時候,他清冷得很。
半點不搭理我、不願意靠近我,就算是在他失戀那段最脆弱的時間。
我陪著他, 他其實也根本沒把我當回事。
所以他才能隨意地拒絕我、爽約我、輕視我。
我無意地碰到他的衣袖,他直接將整件衣服扔進垃圾桶。
但現在,我不想要了,我不願再追著他了。
他卻又回頭來,他又想要了。
可笑的是,他開始有意無意地來我面前、來湊近我、來騷擾我。
就算周斐聞天天來學校接我、就算我多次冷著臉告訴他我已經有未婚夫。
他也隻是冷著臉沉沉地看著我。
也許對他來說,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最初是那個美豔的女法官,現在是我。
他總在追逐那些已經離他遠去的。
但我沒那個義務陪他玩這種遊戲。
我也不想。
我也有人的劣根性。
喜歡他的時候, 他的什麼都是好的。
不愛的時候, 他在人群中看向我目不轉睛的眼神,都讓我厭煩。
所以, 我直接將事情做絕,不留半點情面地當著所有人的面跟他說:「不要再來騷擾我。」
秦斯詢畢竟是秦斯詢,他依然是法學院那朵不可摘取的高嶺之花,他有他自己的堅持和自尊。
他是不能容忍我數次驅逐的。
他終於沒再來找我。
再次跟他有接觸,是在我的畢業典禮上。
周斐聞專門請了假來陪我拍照。
我在一群穿著學士服的學生中,挽著周斐聞的胳膊。
然後被秦斯詢攔住了。
他是法學院最有潛力的新星, 周圍有許多找他拍照合影的學生。
他抽著煙Ṭű̂⁸,有些滄桑和凌亂的落拓,淡聲問我:「合照留個紀念吧。」
周斐聞比我先冷臉,我沒看見過周斐聞這種鮮明的生氣模樣。
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 聲音冷得很;「不用,她跟你,沒什麼值得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