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眼淚一點點掉下來了,我用力擦了一把眼睛,不讓自己心軟:


「顧影,你跟我不一樣,我的病是好不了了。」


「你會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結局,你會喜歡上楚曜玉,也許你第一眼就喜歡她了。」


「她也會喜歡你……」


聽我這麼說,他怔住了,這一怔,更是證實了我的猜想。


我的眼淚忽然就落下來了,隻覺得像是有千萬根針在心頭翻滾,讓我疼得喘不過氣。


你不必礙於我們這麼些年的情分,或是被忠字耽誤了你的富貴前程。


李珣或許欠我的,可是你顧影不欠。


你會成為忠義將軍,振興門楣,告慰你九泉之下的父親。


你會成為女皇的左膀右臂,成為史冊上不可磨滅的一筆。


如果你的結局當真像故事裡說的那樣,是很好很好的。


哪怕是她給你的,我也真的為你高興。


「你就往北邊去,投身行伍,你是天命的將星,你會出人頭地……」


「你不必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挨餓受凍,你的祖母無藥可醫,要把自己賣給沈家才能填飽肚子……」


「我的病已經治不好了,你在我身邊我隻會死得更快……」我騙了他。


「可你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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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有很好很好的結局……」


「那真是……很好很好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雨停了。


顧影走了。


我抱著頭慢慢蹲下身子,泣不成聲。


阿娘,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我其實很怕疼,也很怕死。


我的命,當真不是攥在我自己手裡,我做不了主的嗎?


6


如那場戲唱的一樣,我的身子一點點弱了下去。


既然查不出病因,李珣就不覺得我生病了,他看到了我手心的傷,隻覺得我在裝病示弱,等著臥薪嘗膽。


所以他不管大夫勸誡的,不可受旅途勞累,硬是要帶我北上。


因為楚曜玉在京城,他等不及要去見她了。


我適應不了北上沿路的氣候,新埠不像京城,很少下雪,冷得也不厲害。


而京城冷得我即使穿了很厚的大氅,也總是暖不起來。


「沈溪月,你不要總裝成一副病恹恹的樣子。」


我習慣了李珣的惡語相向,也不太在意了。


起初,我給了他和離書,他卻像遭受了莫大的恥辱,將它撕碎扔在我的臉上:


「隻有我休棄你,沒有和離一說。」


後來我刺殺他,給他下毒,可他總安然無恙,最多的一次不過是劃破了他的手臂,他譏諷我白費功夫。


可是從那以後,他死死看著我,我再也拿不到任何能傷他的東西。


這一路上我常常發呆,總靠著窗邊往外看。


外頭要麼是白茫茫的雪,要麼是一派蕭條的景象。


可我總是看不夠。


我想到父親從前抱著我,跟我講他當初走南闖北遇見的奇事,有擅雜耍的人,能種很長很長的藤蔓伸到天宮上,去偷王母的蟠桃;有波斯來的人,長著玻璃珠子一樣顏色的眼睛,卻能說很流利的中原話;還有南邊來的人,他們很擅長馴貓馴狗,父親架不住我央求,答應過我為我買一隻會作揖的小貓。


可惜我都沒能等到。


而我發現李珣真的很奇怪。


他明明那麼討厭我,卻樂意在床榻間折騰我,見我痛苦。


很久以後我意識到李珣隻要看到我,就想到他那段難堪的歲月。


可楚曜玉不一樣,她隻見過他在戰場縱橫捭闔,意氣風發的樣子,沒見過他的難堪。


而他隻有在一點點將我和他的過去踩入淤泥之中,才確信自己真的得救。


起初李珣碰我,我會尖叫抗拒,好似那一日的噩夢在不斷重復。


但是我越痛苦,他越快意。


暴力也會上癮。


但是他往往不去看我的臉,大約後來我的眼睛裡隻有空洞的深淵,會敗了他的興致。


男人真是奇怪,既然有了此生摯愛,怎麼還能對另一個身體寬衣解帶。


我常常在午夜驚厥而起,也會在白日昏睡不醒。


大夫給我開了安神的藥,讓我睡得更沉,但是藥太傷身,我會記不起許多事情,分不清那些已發生的事情,到底是夢是真。


我有時候會以為,我在父親的商船上,他要帶我去買一隻小貓;有時候又會以為我和李珣正是新婚燕爾,他高中魁首,帶我進京,我給他講父親給我講過的故事,挽著他的手甜蜜地喚他一聲夫君。


而李珣會在我笑,在我喚他一聲夫君時,有片刻的恍惚。


有時候我也會想,李珣的腦子裡有沒有一個聲音呢,要他必須這樣刻薄對我,才能換來他一世榮華富貴。


他不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到了京城,我們的馬車才停妥,我就吐了一大口血,昏死過去,他才慌了神。


大夫說不知道我得的是什麼病,身子虛得很,恐怕熬不過這個夏了。


他成了權握中樞的內閣首輔,名醫和補品流水一樣地送來。


有的說是心病,有的說是弱症。


隨他們去說吧,藥總會熬好了端給我。


而李珣竟然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我以為他是想看我受病痛折磨,形銷骨立的樣子。


可是他竟然為我徹夜翻醫書,找方子,熬紅了眼睛。


他眼中的擔憂那樣真。


隻可惜我再也不會信了。


除夕夜裡下了很大的雪,合家團聚,我能聽見外頭街上孩童笑鬧,鞭炮噼啪的聲音。


我想出去看看,隻可惜我受不了風,燃了地龍也要披厚厚的鬥篷。


顧影此刻,應該在北方建功立業吧。


然後三月他會在暖陽中鮮衣怒馬地回到京城。


屆時高樓紅袖招,沿路拋花擲果。


真好。


不等我再多想一些,李珣回來了。


厚厚的錦簾被掀開,他披著厚厚的黑狐大氅,外頭很冷,他眼梢鼻尖泛著紅,長睫還有未化的雪。


他剛到京城時,因為容貌昳麗,京城中的人戲稱他為傅粉少相。


這六年光陰過去,他瘦了許多,一瘦眉眼就鋒利起來。


他的臉上已經尋不到一點少年時的青澀,隻有喜怒不形的冷峻。


我正要別過頭去,他的大氅下忽然冒出來一對毛茸茸的耳朵。


我一愣。


他捧出了一個小橘貓,那貓咪大約不足五個月,乖巧得很。


見我怔住,他忽然笑了: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吏部何侍郎認識馴獸的雜耍人,做了個人情給我。」


是我從前跟他說過的,父親答應為我買一隻會作揖的小貓。


「阿咪,你作個揖。」


那小貓隻專注地舔了舔爪子,很不給他面子地鑽進我懷裡。


李珣摸了摸鼻子,面上有些尷尬:


「……它剛剛還很聽話的。」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它軟得像一團雲。


我忍不住抿了抿嘴,側過頭發現李珣正討好地看著我,見我笑了,他也跟著笑了。


一室燭光,竟然有點溫馨。


那一刻,好像這些年的龃龉都不存在。


我們隻是一對尋常夫妻,除夕夜他從集市打酒回來,為我買一隻小貓討我歡心。


可惜都是假的。


「李珣,你其實不必如此的。」我搖了搖頭,「我治不好,所以不必白費功夫。」


「……我們不提這個好不好?」


他想去握我的手,卻被我躲開了。


「……是那個聲音告訴你的嗎?」


「我跟你說過的,可你從來不信我。」


他低著頭,不再說話。


第二日,天未晴,後廚的小姑娘阿茹送來了魚湯。


阿茹是廚娘的女兒,不過七歲的年紀。


阿咪聞到了魚湯的香氣,跳下床去。


阿咪喜歡阿茹衣擺的魚腥味,不住地蹭她的腳。


她看了看我的臉色,發現我在笑時,她蹲下身很小心地摸了摸阿咪的毛毛。


「你能照顧好他嗎?」


阿茹一愣,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我把阿咪交給你了,你要照顧好他。」


「姐姐,你不要阿咪了嗎?」


我一愣,笑道:「大夫說姐姐活不了很久,沒辦法把阿咪養大。」


「姐姐,你等等我。」


她風風火火地跑出去,不消片刻,她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將手心攥著的平安符塞到我手裡,很認真地說:


「姐姐,這是阿娘為我求的,你會長命百歲的。」


我看著護身符上繡著的長命百歲,忽然笑了。


阿茹抱著阿咪走了,出去時她躬身行了個禮。


我一偏頭,才發現李珣不知什麼時候起站在門口,剛剛的話,不知道他聽去了多少。


他看著我,神色復雜。


也對,畢竟他從前送我的東西,我都格外珍視。


「我以為你會很喜歡……」


「等我養熟了,你當著我的面把它掐死嗎?」我譏諷地看著他。


「我沒那麼想……」


「會不會,你比我清楚。」我打斷了他的辯解,「等我死了,你就把這個護身符還給阿茹吧。那是她阿娘送的,想必寶貝得很。」


他沉默著不接話。


「我就當你答應我了。」我笑笑。


午後,女官送來了聘皇夫的鵝黃箋子。


那箋子送來時,我的情況更糟糕了,服了幾帖藥燒也退不下去。


「你不接旨嗎?」


李珣不言語,隻是握緊了我的手,忽然就紅了眼眶。


滿室藥香,外頭的雪一點點下著,像極了我跟他的從前。


「我死了,你就能跟她廝守了,你應該高興才是。」


他隻沉默著。


「李珣,其實你心裡應該清楚,我和我父親從來都沒有看不起你,更沒想過要害你。」


我是真的愛過你,但如今也不剩什麼了。


也許是分別時的痛意喚起了他從前的記憶。


那些仇恨是真,可是青梅晏晏是真,少年情意是真,新婚燕爾也是真。


「北荒來了巫醫,他們能治好你臉上的傷,想必連你的病都能好起來……」


「咱們從前住的那條烏衣巷的陳記肘子又開了……」


「釀一壇梅嬌,你記不記得……」


他小心翼翼地去拉我的手,卻被我躲開。


不要再提從前了。


隻會令我生厭。


「李珣,不要再提過去了,我至今最後悔的事,就是遇見你。」


戲文裡唱的,我死了以後,他視我為心頭的白月光,將那份歉疚和深情都給了與我幾分相似的楚曜玉。


我分不清,他現在的深情到底是戲是真,是設定還是本心。


「李珣,我原以為被戲本牽著走的人是我。


可如今我覺得,那個提線木偶是你,被命運愚弄的人也是你。


它要你去恨你就去恨,要你後悔你就去後悔,你真的很可憐。」


我是沈溪月,不是誰的白月光。


我已經從大夢中驚醒,努力去掙脫我的命。


可他還在醉夢中唱著新登科。


聽我這麼說,他愣住了,顫抖著去牽我的手。


可我已經沒力氣躲開了。


「溪月,我查了從前的事,確實不是你父親……」


「溪月,我們回家,我們現在就回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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