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們不在這裡,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裡……」


李珣啊,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這幾日我總靠藥續著命,意識清醒的時候不多。


意識彌留之際,似乎有一兩滴水珠落在我的手背。


不知是淚還是藥汁,有些不真。


「溪月……對不起……」


「你能不能原諒我……」


戲文是怎麼唱的?


哦,是我原諒了他,並跟楚曜玉道歉,衷心地祝福他們恩愛白頭。


這樣李珣的品格白玉無瑕,才能心安理得地和她廝守,畢竟我這個最礙事的人都選擇了原諒。


我笑了笑:


「要我原諒你,


除非你去死。」


人到瀕死時五感敏銳得很,連外頭的雪聲都吵鬧。


意識縹緲間,我覺得身子輕快得很。


我從慟哭的李珣身旁走過,踏上了那條回新埠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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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南下,春色漸顯,野鴨啄羽,兩岸煙色。


我穿過烏衣巷,推開那扇雕花的門,手心的傷一點點褪去。


恍然間,我回到了及笄那年,娘親房前的青梅正小。


那個邋遢的李珣跪在我面前。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哪裡來的叫花子!」


「真惡心,我寧死也不要他。」


7


世人感慨李相的發妻短命,沒命去享夫君騰達。


而李相當真專情,為亡妻素服起靈還鄉,終身不入京,連女皇下聘都回絕了。


為此女皇與他生了嫌隙,但是明眼人看得出,女皇明裡暗裡給了李珣不少臺階下。


隻是一折折鵝黃箋子寄到新埠,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回信。


「女皇隻等咱們的敷粉少相追妻火葬場呢。」茶樓裡是這麼說的。


除了皇宮裡那點秘辛,京城沒有什麼新鮮事。


最多不過是忠義將軍打了勝仗,接了女皇的聘書,準備回京慶功。


既是慶功宴,又是喜宴。


忠義將軍自請回了新埠告慰雙親。


屆時新埠釀出的梅嬌也剛出窖,一壇壇碼上貨船,等著貢上。


慶功那一日是夏至,皇宮不慎走了水,歌舞場燒成一片瓦礫。


連那位女皇也未能幸免,在龍椅上燒成了焦屍。


他們說女皇當真是天命之女,那火勢才起就下了瓢潑大雨。


救火的太監說,下了雨,殿外又有不少太平缸,本可以滅的。


可不知是誰,將那一壇壇新埠來的烈酒澆滿了宮殿。


李珣番外:


溪月那壇酒釀得不好。


回新埠舊宅掘開時,已經壞了。


侍從欲勸,我擺了擺手。


壞了的酒辛辣,一口喝下去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烏衣巷的鄰裡都知道沈家壞了事,搬的搬,走的走,如今這處已經荒廢了。


我坐在門檻的青石磚上,從日升到日落,想了很久很久。


從我們初遇到相憎,再到後來悔不當初。


我和溪月的第一次相遇,不是很體面。


被人摁住打的時候,我想的不是君子六藝,而是先把饅頭咽下去。


溫良恭儉讓,都是那些吃飽了肚子的人拿來騙人的。


逃荒時,我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磨破了嘴皮子,也沒人肯聽他那些道理。


而我娘忍辱含垢,委身賊人,才為我換來果腹的一點糧食。


她將那封信為我縫在衣服裡,叮囑我一定要去新埠找沈家。


我被打得滿頭是血的時候,仰頭看見她一身月白襦裙,黃澄澄的金項圈,如果沒有手上的那個紅燒肘子的話,儼然一個月宮仙子。


我先是驚豔於她的樣貌,再饞她手上那個紅燒肘子。


我的肚子叫得震天響,她很詫異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這麼狼狽。


「小叫花子。」


她是這麼叫我的。


學堂裡的同窗們最是淘氣,挑最傷人的話說。


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很介懷這個稱呼。


其實想想,溪月說得沒錯,若是她衣衫褴褸在我面前,我也不吝一句小要飯的。


從科考舞弊案那次後,我也聽見了溪月說的那個聲音。


它告訴我,沈家衰敗之時,便是我乘風而起之日。


得知終身無法入科場時,我隻有一個念頭,若能讓我成為人上人,我願用一切去換。


溪月說得對,我被功名權勢迷了眼。


「可是沈溪月怎麼辦?」


「你將是載入史冊的千古一相,不管你如何虐待她,哪怕另娶他人,她都會原諒你的。」


我貪戀楚曜玉給我的榮華富貴,萬人之上炙熱的權柄。


又放不下沈溪月的溫柔小意,滿心滿眼愛戀地喊我一聲夫君。


第一次我那樣待她,她當真如那個聲音所說的,原諒了我。


可第二次我踐踏她時,她眼中隻有冰冷的恨意,袖中藏了碎瓷片劃破了我的手臂。


看著我手臂汩汩流出的血,她快意地笑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不肯原諒我。


但是我已在萬人之上,我想要的還有得不到的嗎?


得不到了。


她病了,我為她請來名醫,昂貴的藥流水一樣送來。


可是大夫搖搖頭,再名貴的藥也救不了她衰敗下去的身子。


她喜歡漂亮的衣衫首飾,我請來織造局為她晝夜不歇地裁衣。


那些裙子華麗得哪怕天上的仙娥也會側目,可她隻是很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那個眼神又將我打回我們初遇那日。


她還是那個富貴不識人間疾苦的大小姐,我是個落魄的小叫花子。


為什麼我明明無所不有,在她面前卻還像一無所有。


我大約明白了,可能因為她似從前那般不愛笑了。


我想了很多討好她的方法。


我請了雜耍班子,她卻覺得吵鬧。


我將烏衣巷做肘子的師傅請來京城。


可她的身子已經虛弱得除了藥,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後來我想到了那個會作揖的小貓。


說什麼做人情是騙她的,是花了四千金在市場上買的。


她眼裡當真有了一點光彩,很小心地摸了摸它的絨毛。


燭光下,我看著她的臉,見她喜歡,我心裡是高興的。


可第二天,我就聽著她將貓送給了打雜的丫鬟。


毫無留戀。


那個丫頭送她的護身符她都記掛著。


可明明從前,我送她的東西她都寶貝得很。


那一夜我送她的藥酒,藥用光了,瓶子也舍不得扔。


一文錢的粗陶瓶,就放在她黃梨木的妝臺上,跟那一堆雕花漆器格格不入。


她會在春日折一朵野花插瓶,若是問起來,隻紅著臉說覺得瓶子有趣。


從前十文錢猜燈謎,十中十時,她抱著燈謎換來的兔子燈,嬌笑著仰頭看著我:


「溪月就知道,夫君最是厲害。」


如今她卻不肯對我笑了。


明明,從前還不是這樣的……


四千金的貓兒,怎麼會比不過一文錢的陶瓶,十文錢的兔子燈呢。


我不明白。


但是在我心底,有一個巨大的不安在慢慢發酵。


……那個聲音是不是騙了我。


……溪月是不是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北荒來了巫醫,他們能治好你臉上的傷,想必連你的病都能好起來……」


「咱們從前住的那條烏衣巷的陳記肘子又開了……」


「釀一壇梅嬌,你記不記得……」


我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她卻避我如蛇蠍。


黃昏時分,房內的藥香還未散。


賀喜的賓客卻已經散了。


鵝黃箋,玉笏板,紫蟒袍靜靜擺在床榻上。


從前除夕,我為她家的酒樓寫對聯,溪月在詩書上不通,但是隻握著我的手為我搓暖,誇我信筆寫就的那一幅極好。


「哪裡好?」


她先是支支吾吾,忽然又如慣會溜須拍馬的奸臣一般狡黠道:


「阿珣寫的,自然字字都是好的。」


封侯拜相,位極人臣的那一日是盛夏,酷暑令人目眩。


怎麼會不及她為我研墨的那個冬日,明明朔風吹得墨都晦澀,卻從心底都是暖的。


在她病後無數個日夜,我提起曾經的年少時光。


我以為能喚起她的留戀,殊不知隻令她生厭。


「李珣,不要再提過去了,我至今最後悔的事,就是遇見你。」


「要我原諒你,除非你去死。」


她是這麼說的。


我去拉她的手。


這次她睡著了,沒有躲開。


新婚夜時,她也是這樣任我抱著,像貓兒一樣在依偎我懷裡,很小聲地說:


「對不起呀阿珣,我也是第一次愛人。」


「如果我哪裡不好,你要告訴我,不要生我的氣呀。」


她現在就在我懷裡,怎麼徹底把我丟下了。


我握著她的手,泣不成聲。


我的這出戲唱完了。


原來唱的不是新登科,是黃粱夢。


這些年功名利祿,恍然大夢一場。


夢醒了,我要帶溪月回家,去和她道歉。


顧影番外:


我第一次看見大小姐,她俯身打量著我。


因為我偷了她的釵子,又偏偏賣到了她家的當鋪。


她沒將我送官,反而讓她父親給了我一個差事。


我並不知道她有何深意。


她卻叉著腰,像極了一個刁蠻的大小姐:


「笨死了,偷的還是最便宜的素銀釵,我頭上哪個不比這值錢?怎麼會有這麼笨的賊。」


我父親死在沙場,家中隻有一個年邁多病的祖母與我相依為命。


我在碼頭賣力氣為人搬貨,卻一文錢工錢都沒要到。


那一日祖母的藥沒了,耽誤不起,我才偷了她的簪子。


「要打要殺隨你,但是別報官……」


我認命了,可我怕祖母蒙羞。


「你這人真有趣,我打你殺你做甚?」


她人小小一隻,坐在太師椅上,倒有幾分她父親的模樣。


「把人給我帶上來!」


那個拖欠我工錢的工頭就跪在我旁邊,不住地磕頭。


「把他的錢還給他,做生意講一個誠字,沈家容不得你了。」


她父親給我尋了個差事,祖母的藥也有著落了。


後來祖母去世了,她發現了我的身手,將我引薦給了她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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