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除了我跟他沒人知道。
因為這間密室是我入宮後,在他第一個生辰時親手挖出來的。
那會兒是他第一次被逼著納後宮。
當晚他就爬到了宮裡最高的摘星樓屋檐上坐著。
底下文武百官,無數宮人哭喊,求他下去。
他們沒辦法隻好找來我,以為我會勸他下來,沒想到我爬上去跟他並排坐著。
「連珠。」
他把腦袋靠在我肩膀上。
指著天上的星星說:
「一起看個星星吧,以後朕就不能隻陪你一個人看星星了。」
納了後宮,各妃背景又跟朝堂各臣息息相關,他不能按照個人喜好冷落排擠任何一個人。
裴峰說好像做了皇帝以後做什麼都有無數人盯著。
感覺自己就像被關起來的鳥,供人指點取樂。
那晚後,我熬了許多日夜挖了個地下密室,在裡面擺滿了搜集來的夜明珠。
一進去就是一片夜空。
那裡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沒人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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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我想得很簡單,想為一隻被困的鳥兒創造一小片自由飛翔的天地。我至今記得裴峰站在密室入口的表情,他將我緊緊攬在懷裡,帶著哭腔說:
「我要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放在這裡。」
「連珠,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我,我也要把你關進這裡。」
……
我趁他上朝溜進去,打開熟悉的密室門。
愣在原地。
他在裡面造了一個屋檐。
就像我們那天一起坐著看星星的一樣。
我沒在密室找到鑰匙,隻是出去的時候在御書房桌子上看到隨便擺的一串。
……
我忘了,我哥應該沒有重要到他需要把關他的鑰匙珍藏。
我拿到鑰匙正要離開,見裴峰突然跟幾個朝臣進來,連忙閃到架子後。
「陛下,鎮南王那邊不能再拖了,世子的死訊……我們可能瞞不住了。」
「倒也不用這麼著急吧,當時的確在宣儀宮隻找到了一具女子屍首,重傷斷氣,面目全非,還穿著皇後娘娘的衣服,那世子說不定平安無事。」
裴峰面無表情:
「要朕說幾次?那不是連珠,就是薛皖。」
那朝臣默默擦了把冷汗。
「陛下,您也知道,薛貴妃是男子,那屍體是女子,除了皇後還能是……」
「連珠沒死,那是薛皖。」
裴峰再次強調。
我算是聽明白了。
不管怎麼樣,裴峰就是不願意承認我死了,有屍體就是薛皖,就算屍體是女屍,那也是薛皖。
我隻覺得心情有些復雜。
聽起來似乎鎮南王遲遲看不到他兒子,已經產生了懷疑,正在步步相逼。
他們估計都沒想到,薛皖此刻也在這宮裡,指不定在哪個地方躲著睡覺呢。
他們說了一會兒其他的。
突然有人說:
「地牢裡的那個,怕是不行了。」
11.
哥哥被抓的時候就受了重傷,一直沒給他好好醫治,現在情況越來越糟。
我等不及了,拿到鑰匙當晚就穿著夜行衣,打暈了地牢的看守溜進去。
偌大的地牢陰森森的,潮湿腥臭,哥哥被吊在一個大水池上渾身是傷,奄奄一息。
「哥!」
我撲過去,幫他解開手銬。
「哥!我是連珠!」
隋琅艱難地睜眼看我,翻了個白眼:
「你終於來了,裴峰他是不是有病?」
「怎麼了?」
「我被抓後,他日日來牢裡盯了我十來天,還扒我的衣服不知道在看什麼,死變態。」
我看著隋琅跟我九成像的臉,陷入沉思。
我倆是雙生子,樣貌極度相似。
裴峰應該是覺得奇怪,確定他是男的後才排除是我假扮的可能性。
我扶著隋琅一步步往外挪。
「宣儀宮那具燒焦女屍是你準備的?」
「我見你不在宮裡,想著剛好讓你全身而退,幹脆找了個屍體替代你。」
要不怎麼說我倆一個娘胎出來的呢。
想到一塊去了。
隻不過這些天他應該都沒洗澡。
身上臭的要命。
我被燻得眼前發暈,眼看著出口就在面前,迫不及待邁出去,恰好一支利箭從我眼前破風而過。
我大驚,再轉頭,隻見四周密密麻麻圍滿了人。
裴峰站在閣樓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像困獸被包圍。
「早知道有陳國奸細混進來,還是陛下英明,想出這誘敵之策。」
我緊了緊面罩。
「哥,還能跑嗎?」
「不能。」
「啊?」
我一轉頭,隋琅腿上已經中了一箭。
他靠在假山後面嘆氣:「你走吧,哥哥應該回不去了,家裡桃花樹下埋了一個壇子,裡面都是我這些年給你攢的嫁妝……」
「說什麼屁話!」
我紅著眼強行拉著隋琅站起來,無比慶幸這些年功夫從沒落下過。
利箭齊發,縱使我再厲害也躲閃不急。
眼看著一支羽箭要正中心口,一旁突然閃過一道人影幫我擋下了那箭。
「薛皖!」
薛皖蒙著臉,神色復雜:「走。」
他幫我揮開箭雨,硬生生破開一條路。
但周圍這麼多人,好像已經進入了死局。
我一咬牙,扯著薛皖跟隋琅往書房跑去。
他們都以為我們要往宮外跑,見方向不對一時蒙了,隻有裴峰臉色大變:
「給我追!」
我帶他們進入密室,從密室牆面上摸索半晌,一條僅能一人爬過去的隧道赫然出現。
當然挖這個密室的時候我就給自己留了後路。
沒想到現在能用上。
「陳國暗衛等在出口,哥,你一定要平安出去。」
門外腳步聲越來越近。
等隋琅往外爬時,我靠在洞口,跟薛皖對視。
他為了幫我,腿上腰上各中一箭。
此刻靠在牆上狼狽至極。
「你也知道了,我是陳國人,隋琅的妹妹,我來嶽國就是來當奸細的,幫我後悔嗎?」
薛皖突然笑了。
他搖搖頭:
「對我來說,你隻是隋連珠。
是我無趣絕望了二十載才遇見的那抹光。
在宮裡跟你一起玩的日子,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怎麼會後悔。」
我倆都不會死的。
門被撞開,裴峰滿臉煞氣地站在密室口。
而我摘下面罩朝他粲然一笑:
「好久不見啊,陛下。」
12.
裴峰在原地站了很久。
終於走過來,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把我抱進懷裡。
「連珠,你還記得我說的嗎?」
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他,他就把我關進這裡。
已死的薛貴妃跟皇後突然死而復生。
可從那間密室出去的隻有薛皖一個人,是鎮南王親自來接的人,他應該是安然無恙了。
而我,被裴峰關在密室,失去了自由。
他就像病好了。
又成了以前那個裴峰,整天來跟我吐槽丞相有多啰嗦,御膳房的東西有多難吃。
他還給我帶桂花糕。
「這是你最愛吃的,快嘗嘗。」
好像他不提,我倆就沒有中間這種種事情般。
他又一次將頭枕在我腿上睡覺時,我把手伸進枕頭底下,他猛地睜眼,擒住我的手腕將我按在床上。
可掀開枕頭,隻有一顆糖。
我笑的不行:
「裴峰你在擔心我殺了你嗎?」
他放開我,沒說話。
「裴峰,承認吧,我們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你明知道我是陳國奸細不是嗎?我從一開始就心懷不軌。」
「不是的。」
裴峰的臉藏在陰影裡,看不清神色:
「一開始……你並不知道我是誰,我們認識也隻是因為你見我餓了兩天肚子,送了我一塊桂花糕。」
他說的一開始。
是那個寒冷邊關,是粗燥艱苦的軍營。
而那時的我們,不是陳國細作跟嶽國太子。
隻是兩個普普通通的小兵。
「哭什麼……一個男子漢,能不能有點骨氣,他們打你你就打回去啊!」
「我從來沒打過架。」
「很簡單的,下次我教你,給。」
「這是什麼?」
「桂花糕,我從家帶來的,最後一塊了,送你了。」
……
裴峰的眼睛通紅。
他將臉埋在我頸間,我感覺到了湿意。
「對不起,當時他們說留了人保護你,我不知道沒有,連珠,我不是故意丟下你。」
其實他沒什麼對不起我的。
我一個奸細,不殺我就不錯了。
可我知道,我們之間就像那天他打碎的盤子,裂了就是裂了。
「陛下!」
外面有人急促地叫他。
裴峰出去後再回來,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陳國來講和了。
陳國在這一個月內突發內亂,皇帝中風昏迷不醒,如今皇後掌權,遣人來和談,願意歸還嶽國被搶走的邊境三城。
並兩國可以籤訂互不侵犯條約,永不再起衝突。
這是裴峰的畢生所願。
他不可能不答應。
可我姑姑有個條件。
嶽國得把我全須全尾地送回去。
13.
這次來嶽國前,我偷偷去跟姑姑見了一面。
姑姑大我十歲,跟陳國皇帝是在一次燈會一見鍾情。
她入宮後便得獨寵,人人豔羨。
可我那天見她,向來美豔動人的姑姑穿著素衣,眉目間已沒了風情,她說她曾經也相信愛情, 可經歷了這一遭, 突然看透了。
隻是因為猜忌。
皇帝就禁足了她, 圍困了她的家人。
甚至說出如果我不回去, 她跟整個隋家都會陪葬的話。
我在姑姑的花盆底下留了一個方子。
「姑姑, 男人靠不住, 可權力靠的住。」
「為你,也為了太子, 為了隋家, 請你跟我一起, 博一場。」
那是個可以讓人慢慢失去行動力的方子。
姑姑向來聰明,不需要我點破,自然知道我什麼意思。
而我需要做的, 就是自願服了毒藥, 來嶽國給她爭取時間。
姑姑到底是我小時候最崇拜的人,沒讓我失望。
14.
出乎我意料的是。
裴峰不願意放我。
即使滿朝文武吵翻了天,他還是那句話:
「要打就打吧, 朕的皇後不當籌碼。」
眼看著兩國百姓即將安居樂業,不再受戰火所擾。
偏偏卡在這一關。
我一時犯難, 有種搬了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連珠。」
「你嘗嘗今天做的桂花糕。」
裴峰滿懷期待地坐在桌邊看我。
我看著盤子裡奇形怪狀的糕點, 又注意到他手心沒洗幹淨的面粉。
了然。
「看著不錯。」
我拿起一塊放進嘴裡,嚼嚼嚼。
「吃著也不錯,挺甜的。」
他看著我。
嘴角的笑卻慢慢消失。
「可是連珠,我今天錯把糖加成了鹽。」
我愣住。
「你的味覺怎麼了?」
其實不止是味覺。
在嶽國服下的那毒慢慢開始在我身上擴散。
最先受損的就是五感。
幾天前我就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想必裴峰已經發現了。
隻不過今天隻是確定。
「太醫!把太醫院所有人都給朕叫來!」
人來了一撥又一撥。
不是搖頭就是嘆氣。
裴峰要把他們都殺了。
我有些無奈地按住他。
「你知道的, 殺了他們沒用。」
這是陳國特制的毒藥, 隻有浸泡在陳國皇宮的聖泉中才能解。姑姑的來信中早就告訴過他,是他一直不肯相信。
末了,裴峰趕走了所有人, 硬拉著我爬上屋檐,一起看久違的, 有殘缺的月亮。
「連珠。」
「這是嶽國的月亮, 你看得清嗎?」
「嗯。」
「今天以後, 往後幾十載,你都要平平安安, 無病無災。」
15.
如今裴峰也拋棄了我,如果不出意外,我必死。
「(「」他像往常一樣上朝批折子。
我卻城門口聞到了濃鬱的桂花糕香味。掀起馬車簾子,隻見街邊商販竟賣的都是桂花糕。
出城數裡, 香味依舊濃鬱。
他沒來送。
卻用這種方式多送我一程。
馬夫忍不住問:
「要帶些上路嗎?」
我笑笑,放下簾幕。
「不用了,本就是我家鄉的東西, 我家鄉啊,桂花糕多的是。」
身後馬蹄急促。
竟是有人打馬追了上來。
「姑娘, 山高水長, 危險重重,你跟我服個軟, 我護送你啊。」
我詫異地看著俠客裝扮的薛皖。
「你怎麼來了?」
「我爹關了我這麼多年, 終於想明白了, 或許讓我遠離權力紛爭才是對我最好的保護,所以我就來找你了。」
我嘆了口氣。
「你知道的,我對你並沒……」
「我知道。」
他坐在馬上, 自由肆意。
「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三個字,我樂意。」
是啊……
我愣了愣。
有什麼能比自由樂意更重要呢。
我又往京城方向看了一眼,而後再沒回頭。
「走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