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相熟的老乞丐,偷聽到在濃意樓吃酒的權貴們的話。


貴妃娘娘的生辰宴上,寧大學士送的賀禮,是自己親筆所繪的蘭草。


陳平王在宮宴上說要仔細觀賞,展畫卷的小太監手一抖,卷軸裡掉出來一封舊信。


那封信,卻是出自三年前叛國的逆臣之手。


而那亂臣賊子,當初之所以敗露,便是寧大學士率先發現端倪,勸誡不成,痛心疾首選擇向聖上檢舉。


可寧大學士,卻仍留著那逆臣寫給自己的手書,信中又借詩暗示寧大學士,良禽當擇佳木而棲。


聖上勃然大怒。


陳平王在旁火上澆油,直言那亂臣賊子與寧大學士曾是莫逆之交。


貴妃是不肯信的,柔聲勸解聖上,當初既然是寧大人揭露的,想必他沒有不臣之心。


聖上最恨那些意圖勾結他國的「逆臣」,不肯輕信,寧大學士有苦難言。


老友的遺物,他不忍毀棄,的確欺君罔上。


宮宴過後,寧府上下被下了獄,秋後問斬。


17


容煙去買脂粉,碰到了街頭行乞的我。


那時她身邊竟還跟著翠兒。


容煙見我蓬頭垢面、止不住咳嗽的模樣,卻紅了眼圈,哭著說她其實是身不由己,受人脅迫,她尋了我好些時日,還說為我準備了一百兩白銀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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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已經重病纏身,不肯信她,對她唯有失望。


卻因人之將死,還是嘆了口氣兒,將幾日前所見告訴她。


「陳平王的外室已有身孕,他實在不堪為良配,你好自為之吧。」


我好心提醒她,她卻拽著我,非要我當著陳平王的面說。


「他固然有錯,但你偷摸告訴我,實在居心歹毒。」


事到臨頭,陳平王倒打一耙,說我意圖勾引他,命人亂棍打死我。


我知道快死了,卻不想被活活疼死,哭著求容煙:「救救我。」


她嘟著嘴:「你明知道他風流,還要往他身邊湊,不是自甘下賤是什麼?」


我被亂棍打死,屍體被丟進湖底。


容煙卻與陳平王冰釋前嫌,風光大婚。


瀕死之前,我聽到她嗓音嬌柔:「妾與王爺重歸於好,恰似牆頭馬上初相見,不準擬、恁多情。」


18


前世的記憶浮現在腦海,我捕捉到了一些從前被我忽視的細節。


陳平王在陳老夫人面前松了口,願意讓容煙進王府做妾,卻久久不派人接她進王府。


卻忽然在臘月初接了她。


朱果告訴我:「我們派出去的人回稟,據他們這段時間的觀察,容煙給了翠兒一大筆銀子,讓她去王府求見王爺,卻被王府的守衛趕了出來。後來翠兒使了銀子,遞了一張字條進去,陳平王府的管家就親自出來將翠兒請了進去。」


翠兒曾經是寧夫人身邊的可信之人,如果說那封悖逆的信的確存在,翠兒伺候寧夫人那麼久,也許早已知情。前世這件事,會否就是她告知容煙的?否則,寧府抄家問斬,容煙驟然失了母家的勢,陳平王卻反倒願意保她?


19


貴妃的生辰宴如期而至。


這輩子,那盆石斛蘭,早已被丁管家借容煙的手毀去。


我隨寧老爺、寧夫人進宮之時,正好碰到了被陳平王留在宮門外的容煙。


她看寧府人的眼神仿佛淬了毒,又難掩得意。


我下了馬車。


聽到容煙在身後高聲道:「容漁,善惡終有報,你這般對我,可想過自己會是什麼下場?」


我沒有理會,扶寧夫人一同進宮。


宮宴之上,到了眾人獻禮的環節。


寧大人果然如同前世一般,獻了貴妃一幅蘭草圖,稱她蕙質蘭心、品性高潔。


陳平王借著酒勁,嚷嚷著要仔細觀賞一番。


那持畫卷的小太監手抖了又抖,卻是什麼都沒抖出來。


陳平王當即撕了那卷軸,稱其中有異。


可縱然,他將那幅畫翻了個底朝天,卻什麼都沒找出來。


他喃喃道:「不可能的……」


見帝王面露慍色,陳平王連忙告罪,聲稱吃醉了酒,莽撞了。


寧夫人握著我的手一緊,我安撫地看她一眼。


寧大人此刻也似乎明白了。


我知曉,昨夜我將原本作賀禮的畫燒毀了,引得寧大人不滿。他們都以為我瘋了,我隻是平靜地告罪:「請父親重新趕制一幅吧。」


聖上震怒,當著群臣與女眷的面,狠狠斥責陳平王,攪了貴妃的興致,罰了他半年的俸祿。


宮門外,容煙翹首以盼。


直到見到怒氣衝衝的陳平王從宮門出來。


她正要上前,卻被陳平王一掌推倒在地。


容煙不明就裡,一雙秋水眸霧氣叢生。


陳平王卻沒了憐惜之意,兇狠地盯著她:「蠢鈍如豬!」


王府的馬車駛離,容煙卻被丟下,她終於顧不得體面,哭哭啼啼地跟在馬車後追趕,大聲喊著:「王爺,煙兒冤枉啊。」


回府後,寧夫人做主將翠兒發賣了。


20


這個冬月。


容煙的信一封封地送進寧府,指明了要遞給我。


課業之餘,為了調劑心情,我拆開看了一兩封。


通篇都是她悔不當初,痛改前非的「肺腑之言」。


當然,其中還有陳平王娶了崔氏女,主母崔氏如何嫉妒她的貌美,處處打壓她,她求我救她。


我攢了一沓,讓朱果放炭盆裡燒了,也見個暖。


冬去春來。


我再次見到容煙時,是貴妃召見我。


宮門外,有人形跡可疑,鬼鬼祟祟跟著我的馬車。


我甫一下馬車,就看見一雙血淋淋的手,抓著我的裙擺。


我嚇了一跳,這雙手的主人,臉被劃得面目全非,衣衫褴褸、形同瘋婦。


「你救救我,我是你的親姐姐。」她嗓音嘶啞。


我蹙眉:「容煙?」


遠處有一貴婦人搖著團扇走近。


我抬眸,笑了笑:「崔小姐?不,如今該稱您為陳平王妃了。」


她不置可否,瞅了一眼驚惶失措往我身後躲藏的容煙。


「寧大小姐也要管我王府中的家事嗎?」


容煙緊緊攥著我的衣袖:「她是我的親妹妹,她如何能不管我?」


陳平王妃冷笑一聲,吩咐身後的嬤嬤:「胡言亂語,掌嘴!」


察覺到身側的容煙身形顫抖。


我輕聲道:「住手。」


容煙松了一口氣兒,動容地看著我,眼裡升起希望。


陳平王妃不解,用眼神詢問我。


我扯著唇角:「宮門就在眼前,要打也不要在這裡。」


「多謝寧小姐提醒。」陳平王妃微微一笑。


容煙聽了我的話,不可置信地望向我,目眦欲裂:「容漁,我怎會有你這麼心腸歹毒的妹妹?」


她幾乎站不穩,癱軟在地。


我彎下腰:「你我不早已斷了姐妹情分嗎?」


她抓著我的袖擺:「好妹妹,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求你,救救姐姐吧……」


「放手!」


她不肯放開我,我抬手拔下發間的金釵,俯身利落地扎進她撐在地面的左手掌。


容煙臉色猙獰,發出悽厲的慘叫聲。


我俯身輕聲道:「我沒要你的命,不是原宥你,而是我知道,你活著的每一日,都比死了更痛苦。」


陳平王妃揮了揮手,叫人將她拖回去。


當真是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容煙不會知道,助崔氏一臂之力,成為陳平王正妻的推手,正是我。


崔家早年就與陳平王有婚約,隻是入宮為妃的崔家長女過世了,後來崔家逐漸沒落了,崔家的二小姐一心以為能嫁給陳平王,這些年相思成疾,陳平王卻絕口不提當年婚約,隻當是長輩的玩笑之語。


前世,陳平王怕她鬧出什麼事,用甜言蜜語吊著她和容煙兩人。


我流落街頭看見的那個所謂有孕的外室,也是崔家二小姐。


宮宴之後,我讓朱果帶給崔小姐一句話。


朱果去了,隔日,崔小姐以夢見姐姐,想跟曾與崔家長女在世時,交好的貴妃娘娘敘舊為由進宮。


貴妃娘娘喜食永州進貢的香梨,又偏愛鵝肉,大大損傷了脾胃,身體虛弱。


至少還有十日,才會被太醫診斷出緣由。


貴妃留崔小姐用膳,經崔小姐善意提醒,當即詢問了太醫,才知這燒珍鵝不能與香梨同食。


貴妃感念崔小姐良善。


翌日,陛下就下旨,賜婚於陳平王與崔氏女。


21


我正要入宮門。


卻被人喚住。


另一輛馬車緩緩停在宮門前,一隻筋骨分明的手撩開錦簾。


馬車內,寧公子斂眉, 遞給我一方帕子。


「畢竟是觐見貴妃娘娘, 多少要注意儀態。」


我沒有接,而是笑著問他:「兄長見了這樣的我, 失望了?」


他沉吟片刻:「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你能保護自己, 我隻覺得欣慰。」


我語氣輕快:「多謝兄長。」轉身離開。


寧珲卻再次喚住我。


他垂眸,輕聲道:「阿漁, 我在這裡等你。」


我回頭看他, 有些恍惚,這雙平靜的黑眸後是否同我一樣,藏匿著驚心動魄、不為人知的情感呢。


前世今生, 我也許都曾有過動心。


但我知道, 或許容漁可以,但是寧漁, 不可以。


我有更想走的路,不敢賭這橫生的劫難坎坷。


我微笑地看向他。


「兄長不必等我了,貴妃娘娘會派人送我出宮的。」


不等他回應, 我毫不猶豫地轉身。


做女官,是我的選擇。


我已經是寧珲名義上的妹妹,父親母親將我當親生女兒一般疼愛。


不管那雙眼背後是什麼, 終歸為世人所不容。


人不可以太貪心。


我有了自己惦念的人,也有了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


22


御花園中,貴妃抬手嗅著牡丹, 意味深長:「本宮適才在城樓上登高望遠,寧公子的馬車可是久久不曾離去。」


我的心倏然一抖,面上卻不動聲色:「兄妹情誼,寧府上下都待下官很好。」


是了, 我如今已經是尚書院的司籍女官。


「娘娘不後悔嗎?」我望著御花園中爭奇鬥豔的花, 忽然開口。


一睜眼,姐姐容煙正抬手往我臉上抹泥灰,我身上是她費心搜羅來的破衣爛衫。


「(是」「後悔什麼?後悔成了這深宮的婦人?」貴妃嗤笑。


她身邊的侍女輕聲斥責:「大人慎言。」


貴妃擺了擺手, 忽而笑了:「本宮遺憾,但不曾後悔。」


她看向滿園的花,眸光堅定:「當初選擇做陛下的妃子,享天家富貴, 是本宮心甘情願選了這條路, 人圖了一樣圓滿,便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如此才會安心。」


「是。」我若有所思,感念她的提點,亦驚覺貴妃娘娘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她抬手摘下御園中的一朵花, 為我簪花。


是一朵扶朗花。


有步步高升之意。


貴妃娘娘笑著說她乏了, 去暖閣小憩。


臨走之前, 她打量著我,滿意地笑了:「御花園風景如畫, 寧卿不妨賞賞花再歸府。」


貴妃的目光掠過一片浮華, 悠悠道:


「等闲識得東風面,往後,寧卿的路還長著呢。」


我側目,看見貴妃的背影逐漸遠去, 一回頭,滿園潋滟芳菲入目。


是了,我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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