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親,為何這兩日的菜色都是些素食?」我壓下心頭的不安,好奇地詢問。


寧老爺和寧夫人卻停了筷子,詫異地看向我。


寧老爺神色不悅,沉吟良久:「你肯求學上進,為父欣慰,但孝悌二字卻不能忘。」


見我仍是不解,寧老爺皺眉:「你如今雖入了寧府,卻也不能忘了生身母親的忌日。」


我心中警鈴大作,府中連著三日食素,竟是因為一個莫須有的忌日。


我蹙眉:「不知父親母親從何處聽來的消息,但我的生身母親是三月十二過世的,忌日尚有八個月有餘。」


寧夫人與老爺對視一眼,寧夫人輕咳一聲:「花房你那個姐姐昨日說……莫非其中有什麼誤會不成。」


我心裡暗道不好:「興許是姐姐她記錯日子了。」


飯還沒吃完,中途就有人闖進府中。


外面人聲嘈雜,守院的家丁來不及稟報,隻好跟著人進來,大聲稟報:


「老爺,夫人,陳平王……」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粗莽的漢子踢倒。


我被寧夫人推向屏風之後,她叮囑我遇見任何事都不要出來。


廳內,幾個人衝進來,為首的人即是陳平王。


寧老爺抬手一揖,詢問陳平王忽然登門有何貴幹。


陳平王和幾個武將在酒樓飲醉,醉酒之後,便要他們共同做個見證,前來寧大學士府,求娶寧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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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老爺聽完陳平王的話,登時沉了臉:「下官與陳平王素無往來,貿然求娶小女,實在匪夷所思。」


陳平王大笑,看向寧老爺:「本王日前在梅溪別苑設宴,寧小姐獻舞一曲,本王見之難忘,特誠心上門求娶。」


「一派胡言!」寧老爺顯然動了怒。


陳平王勾唇:「寧大人剛正不阿,教養出的女兒卻是十分熱情。」


寧老爺抬手打斷他的話:「還請陳平王自重,小女養在閨閣中,從未出席過京中的宴席。」


陳平王挑眉,斜眼看向了我藏身的那道軟陶屏風。


他語氣意味深長:「可是寧漁與本王,已有了肌膚之親。」


一語出,四下一片哗然。


寧老爺更是目眦欲裂:「你說什麼?」


隨陳平王過來的武將們皆瞪圓了眼。


我聽到這句,從屏風後走出。


眼前的視線卻被一人擋住。


那人背影瘦削,嗓音泠泠:「胡言亂語,便要毀舍妹清譽。」


「寧公子這是要同本王動手?」陳平王語氣戲謔。


12


我愣在原地,看到我那一向不食人間煙火的兄長,正撸起袖子,渾然將斯文拋卻。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回頭,清俊的面容怔了一瞬,黑眸復雜。


我輕輕搖了搖頭,松開手,匆匆上前,屈膝對陳平王行過一禮,抬起臉:


「奴婢是寧小姐的貼身婢女朱果,陳平王風流倜儻,盛京中無人不知,隻是萬一陳平王會錯了佳人,您如此毀我家小姐的清譽,是否不妥呢?」


陳平王一愣,咂巴著嘴。


「朱果?你這婢女倒是生得嬌俏,不如做你家小姐的陪嫁,一同進王府。」


他擺了擺手,哈哈大笑:「叫你家小姐出來,本王自然認得她。」


寧老爺卻嗤笑一聲:「看來陳平王的確是認不出小女的樣貌。」


陳平王愣了愣,這才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


寧老爺招手叫我過去,向眾人正式介紹:「這是小女寧漁。」


前來寧府的武將們面面相覷,好多人是抹不開面子跟著陳平王過來的,當然,也有單純來看笑話的。


眼下這光景,明眼人都明白了,陳平王怕是認錯了人。


此事就算鬧到陛下面前,陳平王也是理虧的。


方才外頭鬧著,我的心裡卻如明鏡一般,拉著朱果去偏閣換了她的衣裳。


寧夫人接過話頭,嗓音柔和:「讓諸位見笑了,寧漁這幾日並未出過府,何曾去過什麼宴席?」


眾人若有所思,有人仍是一頭霧水,陳平王言之鑿鑿,那女子的確是拿著陳平王送來寧府的邀帖去的宴席。


既然不是寧家小姐,又是誰呢。


此刻,朱果從屏風後走出,怯怯道:「想必是花房的那位。」


寧夫人也立時明白過來,前一日,容煙來見她,聲稱要出府祭拜我們的生身母親,寧夫人好心給了她銀子,說順道也替我盡盡孝心。


容煙卻偷了宴席邀帖,去了梅溪別苑。


她在宴席上獻舞一曲,賓客們隻聽聞寧大學士近來收養了一個女兒,視如己出。


京中沒人見過我,所有人都以為,容煙就是寧大學士的女兒。


一切與前世的發展一模一樣。


記憶中,前世,容煙是被寧府收養的女兒。


陳平王設宴也遞來帖子,容煙執意要去陳平王的宴席。


她在宴會上得陳平王稱贊:一舞傾城。


京中瘋傳,寧大學士之女與陳平王在宴席上一見傾心,互許終身。


寧老爺卻不同意這門婚事,容煙跪在主院門前,苦苦哀求:「女兒是真心愛慕陳平王。」


後來,寧老爺妥協了。


皇上最忌憚朝中武將與文官過從甚密,陳平王是二皇子一黨,朝中曾師從寧老爺的年輕官員甚多,寧老爺不肯輕易站隊,很多文官也觀望著,陳平王篤定,隻要能把住寧老爺,二皇子將在朝堂上一呼百應。


陳平王心懷算計,容煙又是自己送上門的,哪有不收之理。


眾人過去時,容煙正在澆水。


直到眾人走近,她仿佛才察覺到,自花叢中緩緩抬頭,頰邊一朵秋海棠,宛如嬌花照水。


眾人一時間看呆了。


容煙看到陳平王,難掩激動,倏然羞紅了臉:「王爺!」


陳平王面色稍霽。


寧老爺捋著胡須:「原來,陳平王看中的是下官府上的丫頭,王爺討一個丫頭,直說便是了,何故攀扯旁人。」


這一句又戳了陳平王的痛腳,他回過神來,冷聲道:「此事容後再議吧。」


「王爺!」


陳平王正欲離開,身後卻傳來容煙撕心裂肺的叫聲:「王爺與容煙月下盟誓,竟全然不記得了嗎?容煙也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兒,您怎能這樣待我。」


她「撲通」一聲跪下,眸中含淚,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陳平王黑了臉,當著眾人的面卻發作不得,畢竟是他當眾承認與那日去宴席上的女子有了肌膚之親。


「本王自會給你一個體面。」


陳平王緊咬牙關,逼出這幾個字,拂袖而去。


跟隨他來寧府的武將們也是面色訕訕,紛紛向寧老爺告罪。


花房的婢女,冒充寧府小姐,爬上了陳平王的榻,堂堂陳平王,被一個花房丫頭給戲弄了。


這一出戲實在精彩。


鬧劇終於散場。


我知曉,憑借容煙一人,自然是偷不到那邀帖的。


朱果去打聽過了,翠兒才去了寧公子院裡,當夜便因為舉止不檢點,被寧公子趕出了院,他沒有直言究竟發生了什麼,翠兒卻被分去外院做灑掃的活計。


翠兒因此對我懷恨在心,認定是我將她送過去,才讓她如此沒臉。


這才與容煙一拍即合,偷了邀帖。


她曾是寧夫人手下的得力婢女,想出入主院偷兩份不用的邀帖太過容易。


畢竟,容煙若能攀上王爺,她也可以雞犬升天。


我忽然想起前世模糊的一段回憶,與母親商議,此事先按下不表。


翠兒等了幾日,不見等來責罰,以為事情還不曾敗露,沾沾自喜。


13


自從這場鬧劇過後,容煙在花房的活便偷懶耍滑,再不肯做了。


丁管事斥責她,她嘟著嘴回懟:「我是王府未來的女主人,怎可做這些不體面的活?」


府中的僕從捧著她,打趣她是未來的王妃娘娘。


畢竟陳平王可是當眾說,要給容煙一個體面。


時間流逝太快,寧公子遵從寧老爺的意思與我一同聽學。


他時常替父親考校我,每當我侃侃答出,他目光贊許:「阿漁竟是一點就通。」


我笑著搖了搖頭。


我知道的,自己資質愚鈍,並非寧公子口中的一點就通。


隻是這些詩書典籍,前世我也曾用心研習過。


那時候,容煙借口姐妹情深,讓我把花房的事情忙完,就陪她一起去聽夫子講學。


我珍惜這個機會,每日不到寅時就起身,將丁管事分給我的活早早做完,為的就是能多聽多學。


有一日,夫子多說了容煙兩句。


容煙回房便摔了書箧,尖銳的木角砸在我的腳背上,我疼得湧出眼淚。


她別開臉,裝作沒看到,似是猶不解氣,又砸了茶盞。


「父親真是老糊塗了,要我讀什麼書,那女官是那麼好做的?那些官家小姐哪個不是自小就學,我一個半路出家的,再怎麼用功也比不得她們。」


容煙覺得讀書苦,吩咐小廚房日日變著花樣給她做點心吃食。


我一邊在花房裡灑掃、挑水,一邊要陪她聽學,一個人做兩份工,也隻能得花房的一份月銀,隻因她說這是姐妹情深,想與我多待在一處。


傍晚,我在花房外的遊廊下,用一截樹枝蘸著木桶裡的水,溫習昨日夫子講過的內容,恰逢寧公子路過。


他看到地上的水漬,唇角輕揚。默不作聲地另尋了一截樹枝,將我的錯處一一圈了出來,在一旁寫上正確的。


他眸光掠過地面上的水漬,稱贊我上進,這一幕卻被翠兒瞧見,偷偷告訴容煙。


後來,容煙便不許我陪同她一起聽學了。


隻是我仍舊要去的。


容煙每日將小廚房的桂花酥、八珍糕,各式點心滿滿當當裝了幾個食盒。


她叮囑我:「這些送進口裡的東西,即便存在食盒裡,也是不可以放在地上的,否則就沾了晦氣。」


寧公子隻不過在堂上,隨口問了一句:「怎麼不叫你那妹妹進來一同聽學?」


容煙仿佛受了奇恥大辱,振振有詞道:「尊卑有別,她這樣的出身,怎配與兄長和我一起旁聽?」


我提著沉甸甸的食盒,站在炎炎的烈日下。


但那日開始,堂屋的窗子,總是被推開半扇。


夫子的聲音在外頭也能聽個囫囵。


我知道是何人所為,感念在心。


14


容煙苦等了一段時日,陳平王卻杳無音信。


花房裡的丫頭,往日的恭維紛紛轉變成了陰陽怪氣。


「未來的王妃娘娘,快去澆花吧。」


她終於著急了,去求寧夫人,給她做主。


寧夫人對府中出了這等醜事,雖然生氣,但念在容煙畢竟是我的親姐姐,親自登了陳老夫人的門。


可陳平王本就看中的是寧府小姐的身份,又怎麼會求娶一個下人做王妃。


後來有母親陳老夫人開口,陳平王松了口,願意讓容煙進王府做妾。


15


臘月初,王府的一頂轎子進了寧府的府門。


容煙卻在上轎前,執意要來見我。


她穿著玫紅的嫁衣,到秋林苑來。


容煙坐在屋內矮凳上,見我還在溫書,一臉輕蔑。


「王爺的妾,自是比什麼清貧的大學士之女要尊貴許多,妹妹,你說是不是?」


我頭也沒抬:「那就祝賀姐姐前程似錦。」


她卻不知被我話裡的哪個字刺到了,抬手奪了我手裡的書冊,當著我的面,撕了個粉碎。


我抬眼看她,目光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她馬上要進墳墓了,我不與將死之人計較。


見我不發一言,她得意更甚:「寧家可能給你這樣的體面?」


任憑她如何挑釁,我都報以微笑。


她憤憤道:「日後橋歸橋,路歸路,你我不再是姐妹,我日後的榮華,便與你再無半點兒關系了。」


難為她終於說出心裡話了,我點頭:「如你所願。」


16


臨近年關,又恰逢宮中貴妃娘娘的生辰,京中的人都知曉,陛下極其寵愛貴妃,特設宮宴,準許重臣們攜帶女眷進宮慶賀。


前世,寧老爺為官清明,拿不出太金貴的賀禮,便想將珍藏的那盆石斛蘭當作賀禮。


可是貴妃娘娘生辰宴的前夕,那盆蘭草不見了。


事發突然,首先被問責的便是丁管事。


花房的丫頭們人人自危。


翠兒卻站出來,當眾指認她親眼瞧見,是我偷了花房的東西出了府。


賣家、府中的門房,三堂對質。


她們買通了人,所有的罪證都指向我。


寧夫人還惦記著我曾經對寧府公子的搭救之恩,隻是說這樣的品性不適宜留在寧府,將我趕出了府。


我因此流落街頭。


寒冬臘月,我患上了痨病,沒有哪裡的活計肯讓一個痨病鬼沾染。


過了數日,便聽說寧府被抄家問斬了。


而姐姐容煙,卻因為陳平王作保,並未受到絲毫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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