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知為何,她嫁後,夫妻感情很差,幾乎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我派人私下打聽,卻查不到任何消息。
某日宮宴,阿娆赴宴,即便是盛裝,也難掩形容憔悴。
我實在擔心,便將她傳到我宮裡,預備細細盤問。
待我回去時,她已喝醉了酒。
我斥責宮人給她倒酒,她卻說:「我要什麼清醒?我此後終生都不會幸福了。」
「若哥哥對妹妹還有一絲一毫的憐惜,請準予妹妹和離。」
我大驚失色。大燕開國百年,都沒有一位公主和離過。更何況這位驸馬是貴妃精心挑選,怎麼會到如此地步?
也就是這一次,我才知道,早在成親之時,驸馬的房中已有兩三個懷有身孕的姬妾。成婚之後,驸馬對公主更是屢屢不敬。
「不過是仗著早年在戰場上,他家先祖立下大功……常跟我說,天下應當有一半是他劉家的……」
我雖心疼妹妹,但和離與否,還需父皇首肯。
父皇卻說:「年少風流,也是常有的事……讓阿娆忍一忍吧。過個一年半載,有了孩子,驸馬會回轉的。」
我明白父皇的隱憂。劉家對於周家,確有大恩。若是準予兩家和離,隻怕會冷了舊臣的心。
就在我預備再次勸說父皇的時候ṭúₕ,父皇駕崩,我倉皇登基,尊貴妃為太後。
政事忙碌,我根本無暇顧及阿娆。
待我再次查問阿娆近況時,我才知道她憂思成疾,纏綿病榻。她曾派宮人往宮中送信,信使卻被太後截住——直到此時我才覺察,如今的太後,曾經的貴妃,恐怕早存了搓磨阿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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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我的妹妹養成了個柔弱隱忍的姑娘,受了委屈,也隻敢和著眼淚往肚子裡吞。
隻因為我的生母、她的堂姐,在入宮那一夜對她說:「你本為庶女,隨我入宮,是你福分,必定要謹言慎行,不可辱沒我母族聲名。」
本是勸誡的話語,卻被她記在心裡,視為輕視的證據。
若幹年後,堂姐的親女兒養在她膝下,她便要把曾經的「恥辱」,變本加厲討回來。
天底ŧùⁱ下竟有如此陰毒的人!
我勃然大怒,寧可背負「不孝」罵名,也將太後逐出後宮,遷到佛堂。
接下來,我降旨準予阿娆和離,又將她接回宮。
我給了她無數的榮寵和賞賜,隻為了讓她忘卻舊事。
阿娆到底是爭氣的。那時我尚未立中宮皇後,她替我打理後宮事務,從無偏頗。
如是數載,我不忍見妹妹年華老去,問她是否要再嫁,她卻拿出一條白綾,擲地有聲。
「若哥哥再想拋開我,我便一死了之。」
我暗中命人挑選有才有貌品行出眾的男子,隻求再給妹妹尋一個好姻緣。
我的妹妹,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兒。
但很快,我就自顧不暇了——梁國朝堂風雲變幻,陸瓚篡位,向大燕發動戰事。
陸瓚有備而來,而我,措手不及。
梁國大軍勢如破竹,不過數月,已是兵臨城下。
城破那日,嫔妃各尋出路,隻有阿娆沒有走。
反而,她精心盛妝,為我送了一杯酒。
我看著妹妹的消瘦臉龐,搖頭:「你和她們一樣,都走吧,走了還有一條活路。留在宮裡,隻怕是死路一條。」
阿娆卻突然笑了。
那笑容嬌豔可愛,竟又像是她年幼時的那般純真無瑕。
她將酒杯送到我手裡,徐徐道:「哥哥不妨滿飲此杯,權作是我們的上路酒。」
「我們是大燕皇族最尊貴的血脈,就算要死,也要鐵骨錚錚地死。」
我們到底沒有死。
陸瓚親率大軍入皇城,他大發「慈悲」,留我們一命。他的目標並不是我燕國的土地,他是為了一雪當年在燕國為質的前恥。
陸瓚好吃好喝將我們養起來,大軍就留在都城休整。
但是他的部下看上了阿娆。
那個絡腮胡須的大將,年紀足可以做阿娆的爺爺,卻觍著臉求娶阿娆。
我婉拒數次。
後來陸瓚也學聰明了,不再找我,而是直接去問阿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威脅誘惑阿娆的,但等我知道的時候,阿娆已經允諾了這門婚事。
我強忍著悲痛去勸她,別嫁。
她第一位夫婿已如此荒唐,現在第二位又是這等粗魯年邁之人,如何能幸福?
可阿娆卻笑道:「都說初嫁從父再嫁從心,我決定嫁的,哥哥管不著。」
我知道她怕得罪那個冷面殺神陸瓚,可我還是哀求:「阿娆不必如此。陸瓚小人得志,可我們也不是非要依存於他。」
我有點忘記阿娆說什麼了,她最後隻說了一句。
「嫁誰不是嫁?一輩子也不過這麼幾十年。糊裡糊塗,很快便過去了。」
於是阿娆的第二次親事,倉促而成,甚至連花轎都是破損的。
我大醉三日。
清醒之後,阿娆已隨著陸瓚的部隊繼續南下。
我知道,我不能再退讓下去了。
眼看著明面上毫無勝算,我開始暗地裡聯絡陸珏。在陸瓚從南邊返回、再次路過燕國都城的時候,我會發動暗殺,取他狗性命。
條件之一就是,把妹妹還給我。
我成功了。
陸珏迅速派來十位絕頂高手,他們生擒陸瓚,並隨即押解回梁國。
可是我等不來妹妹了。
我隻等來她的靈位。
原來在我密謀暗殺陸瓚的時候,我的妹妹也是如此想。
她嫁給陸瓚心腹,一日趁眾人飲酒作樂之時刺殺陸瓚。隻不過她出手不成,遂含恨自盡。
冬去春來,我的河山依舊壯闊,仿佛戰事從未發生過一樣。
可是阿娆卻已長眠地下了。
我幾乎是傾盡國庫為她修了一座陵墓。
修好的那一日,我去向阿娆作最後的告別。可是天生異象,路遇山洪。
我以為我死了,但再次睜眼時,我竟然回到了十二歲時的那個除夕之夜。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瘦弱不堪的小孩子跪倒在父皇座下。
「梁國質子……陸瓚……拜見陛下。」
我旁邊,坐著嬌憨可愛的妹妹:「哥哥你瞧,梁國來的那個質子,說是和你一般大呢……隻是病恹恹的,好可憐。」
我幾乎以為這是夢境。
一個逼真的美夢。
可我很快清醒過來。
這不是夢,這是現實。這是上天給我第二次的機會,讓我保住燕國,保護妹妹。
於是,我開始暗中布局,一邊遊說父皇,將大半政務交到我手裡;一邊牢牢護住阿娆,不教任何人欺辱於她;另一邊試圖剿除陸瓚羽翼。
……讓陸瓚死在大燕,以絕後患。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父皇信任我,妹妹依賴我,陸瓚被我打壓,難有招架之力。
我幾乎以為自己離成功隻差最後一步。
可是事與願違。
阿娆喜歡上了陸瓚。
天底下多少好男兒,怎麼她偏就喜歡陸瓚這個大魔頭?
那天在弘文館聽到她向陸瓚告白,我心中無異於掀起驚濤駭浪。
我本以為阿娆在說笑,畢竟她跟陸瓚認識五年,隻不過是數面之緣,哪裡就到芳心暗許的地步了?
可現在,我問了多少次,她口口聲聲都是相同答案。
我提點她,她倒是乖覺,一口答應說她不再喜歡了;但是轉過頭來,兩人還是牽扯不清。
最可怕的是陸瓚脫逃,居然還帶上了阿娆。
這是前一世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我心慌意亂,一向冷靜的腦子,什麼法子也想不出來。
等我終於找到她行蹤時,她滿身是血,神志不清,卻還喃喃叫著陸瓚的名字。
哪怕醒過來,也第一個問陸瓚是否平安。
我這個傻妹妹,甚至還想放陸瓚回梁國。
我逼問她:「我讓你嫁你不愛的人,你也肯嫁——就隻為了換陸瓚平安?」
她大眼睛撲閃著,含淚笑道:「一生一世一雙人都是戲本子裡的假話,我不信。嫁誰不是嫁呢,糊裡糊塗的,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我心口如遭重擊。
什麼叫做「糊裡糊塗」,什麼叫做「戲本子裡的假話」。
我的妹妹啊,你不可以隨意嫁給其他人。
你隻能嫁給一個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的人。
你們要心心相印,你們要白頭到老。
哥哥欠你一個稱心如意的佳婿,所以隻要你喜歡,哥哥就會為你拿到。
你開心,比哥哥開心更重要。
所以我改變計劃,打算將陸瓚變為殘廢,留在燕國。
但阿娆還是不依不饒。
我頭一次恨我這一生疼愛妹妹到了「寵溺無邊」的地步,以至於她敢威脅我。
——拿自己的身體來威脅我放過陸瓚。
最可恨的,是陸瓚也對我妹妹情根深種。
我盤問那天追捕他們的軍士,原來那支箭是奔著阿娆去的。是陸瓚以血肉之軀,替她受了一箭。
最後,阿娆隻是輕傷,陸瓚卻差一點喪命。
連自己性命都不管也要救阿娆……陸瓚,已經比前世的我,強了許多許多。
可笑阿娆總說我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可我這個「最好」的哥哥,尚且對她做不到以命相救。
反而是我一直提防著的仇人,誓死也要護她平安。
……那就沒辦法了,真的沒有辦法。
有時候,上天給了第二次機會,可又有多少事能稱心如意?
罷了,她喜歡的,就好。
我的妹妹隻需要喜歡她喜歡的人,剩下的一切,都交給哥哥吧。
憑借我對於前世的記憶,我和陸瓚籤訂了停戰的協定。我給他三年之期,讓他從從容容地迎娶阿娆。
回宮後,我開始給阿娆備嫁,嫁妝都是精心挑選的上好之物。
言官幾次三番上諫,說公主出嫁所費過多,我都輕飄飄地擋了回去。
我隻想讓阿娆這一次,再不受任何委屈。
我的妹妹,不可以再受任何委屈。
她已吃了這麼多苦,就放縱一回,又如何呢?
送親那日,我看著一身嫁衣、明豔不可方物的阿娆,忍不住問:「嫁走之後,還會想哥哥麼?」
阿娆扁了扁嘴,哭道:「會的,我天天都會想的。」
那就夠了。
她不需要知道哥哥為了她,做過哪些骯髒事,苦心謀劃過什麼,又忍痛放棄過什麼。
她隻需要平安、快樂,和深愛的人,相守到老。
我含笑,在她臉頰上輕輕拂去淚痕。
「好。阿娆要答應哥哥……這一次,一定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