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了吐舌頭,掀開簾子,彎身進來。
兩人的視線都落在我身上。
周澈下意識地解開他身上的披風,裹在我肩上:「穿得這樣少,躲在帳篷外受了風,又要著涼。」
我鼻子發酸,但這絕不是著涼的症狀。
我笑盈盈地挽起他的手臂:「哥哥,當著陸瓚的面,就別訓我了,怪丟人的。等陸瓚走了之後……」
我回首去看角落裡的少年。
他的樣子還是挺狼狽的,身上衣衫破爛,頭發蓬亂,連臉上都帶著血汙。
可是他在笑。
笑容真摯而澄澈,恰似夏日雷霆大雨之後的驕陽一般。
17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一下子就能讀懂陸瓚的心思——能從寵妹如命的周澈口中討到成婚的許諾,他也是極開心的。
一切橫亙在我和他之間的阻礙都變得容易克服。
我不由得也笑起來,搖周澈衣角。
「反正,等陸瓚走了之後,三年時間,足夠哥哥訓我啦。」
周澈仿若未聞,隻顧著給我系披風的系帶。
系好了,他直起身子,最後看陸瓚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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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約定已成,那麼一刻鍾之後,我會命人送你越過邊境線。若你有什麼話給阿娆說,此刻便說盡了吧。」
說畢,自己拂袖而出。
我和陸瓚的笑容都凝在臉上。
剛訂完親事就開始異國戀,還不準我們多告別一會兒,哥哥好嚴格啊。
還是說,隻給一刻鍾時間,是怕他自己會反悔?
這個原因陸瓚顯然也想到了。
他用眼神示意我替他松綁。我手上包著紗布,一動就疼。陸瓚的眉毛卻皺得比我還緊,好容易解開了,他先託起我的手,問:「疼嗎?」
「不疼。」
對視片刻,他撇嘴:「阿娆是個小騙子。刀子割在身上,怎麼會不疼?」
我伸一根食指,隔空去點他胸口的傷:「你中了箭,都沒喊疼,我喊什麼嘛。」
「確實是個傻姑娘,」陸瓚從喉嚨裡發出一聲輕笑,他將我攬住坐下,按著我伏進他懷裡,「就算周澈真的傷我,你又何苦去攔?」
「哥哥隻是一時過激而已,待他冷靜下來,必定不會如此。」
陸瓚轉頭,在我發頂上輕啄:「你不必擔心我會怪他。若我們角色對調,唯一的妹妹愛上了個小壞蛋,隻怕我也會痛心疾首。」
我在他脖頸處蹭了蹭:「哥哥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他既信你,就不會食言。再說,你也沒有特別特別壞……」
陸瓚唇邊浮起笑意:「所剩時間無幾,阿娆當真要和我繼續討論周澈?不若,再和小壞蛋親近一番吧。」
就算他人設是個反派,這話也過於鬼畜了吧?
我氣鼓鼓地瞪他:「我哥哥就在外邊,你休想無禮。」
可陸瓚怎麼會聽。
「你哥哥親口許配,還能有假麼?」他不容置疑地覆過來,聲音仿若囈語,「先前那一次,記得不夠深,再給夫君熟記一次吧。」
「若是害羞,不妨閉眼。」
我想罵他下流,可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緊緊閉上眼睛,然而黑暗卻使觸覺越發靈敏。
蜻蜓點水一樣的輕觸,拂過臉頰、下巴,陸瓚的胡茬帶起一陣酥痒發麻。
我心跳極快,簡直好像不是自己的。可是我能聽到陸瓚的心跳,甚至比我還重。
門口已經響起了軍士的催促。
陸瓚要抓緊時間動身了。
我陡然睜眼,眼角已是一片湿潤。雖然早做好了將他送回梁國的打算,但眼下我們心意相許,離別顯然更令人感傷。
陸瓚高挺鼻梁在我額頭上親昵地磨蹭幾下,柔聲道:「別哭。」
「周澈隻給了我三年時間,我有許多許多事情要做。但是娘子放心,我必會竭盡所能,趕快回來,娶你為妻。」
我咬著唇道:「你自己說的話,自己要記住,不然,我在夢裡也會罵你。」
陸瓚忍俊不禁:「多罵一罵也好,省得你把我忘了。三年的時間這麼久,你要真忘了我,我上哪兒再去找你這麼一個可愛的娘子呢?」
我氣得去擰他的臉:「油嘴滑舌!」
「那也沒辦法,誰叫你喜歡。」
確實,三年的時間,足夠發生許多事情。
在送走陸瓚不久,父皇駕崩,哥哥繼位。我不知陸瓚經歷了怎樣的苦心謀劃,但到底他保住了太子之ŧûₔ位。
陸瓚每月都會寫信給我。
在梁帝退位、陸瓚登基之後,兩國婚事也正式敲定。
燕國公主和梁國新帝的婚書很快籤訂。
至於約定好的梁國公主嫁來燕國,就很是費了一番周折。
兩國交惡已久,這婚事,地位崇高的皇室宗親避之不及,最後是一位文官的女兒雲氏挺身而出,受封公主,嫁與燕國皇帝周澈。
消息傳回來的時候,我稍微有些替哥哥不值。
「就算聽聞這位雲姑娘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她自願請嫁,想來也是傾慕哥哥已久——可梁國皇族貴女居然連一個都不肯嫁,實在是有眼無珠。」
周澈卻不以為意:「誰嫁都是一樣,朕都會給足梁國顏面。」
打我們從邊境回來,周澈便開始給我籌謀嫁妝的事情。每日,他除了勤政,便是從宮中庫房裡搜羅各路珍寶,充作我嫁妝。
先時我還怕周澈會後悔與陸瓚的約定,但很快我便不敢再猜疑——因為宮裡的好玩意兒都快被他搬空了。
吃、穿、用,樁樁件件,無一不細細考量,精挑細選。連馬桶都準備了百十來個,屬實有點過於細致。
嫁妝備得差不多,周澈又開始修繕中宮皇後所居的宮殿。
「把中宮宮殿修漂亮一點,也給陸瓚那小子做做樣子,有樣學樣,好好在他們梁國修個一樣漂亮的宮殿,別委屈了我們阿娆。」
嫁女兒也不過如此了吧?
18
全宮上下都在忙給我備嫁,我倒成了最清闲的一個。
我不由得開始好奇新嫂嫂。
我給陸瓚寫信,問她新嫂嫂的性情任何?
陸瓚卻回說,雲小姐每日備嫁,心情甚美,甚至親手縫制床帳被褥,那針腳做工,誰看了都嘖嘖稱贊。
末了,還酸我一句,「也不知為夫是否能睡到娘子親手縫制的被褥?」
嗯……我回頭看了看率領一眾宮女縫被褥的雯綺,略有點汗顏。要不然我就縫個枕罩吧?也算糊弄過陸瓚這張嘴了。
隻不過以我這女紅的手藝,免不了要扎幾次手指。
不到半個月,我就收到了陸瓚加急送來的信和幾匣子新奇玩具。
「南邊港口新來的,我送給娘子解悶,別刺繡了,傷眼睛。」
有了新玩具,我便將刺繡拋開,開開心心玩樂起來。雯綺打趣:「都說心有靈犀,驸馬這是怕公主手指頭疼呢。」
我嗤之以鼻:「我疼我的,幹他什麼事?」
三年之後,終於到了出嫁之期。
周澈親自送嫁。別說是十裡紅妝,隻怕百裡都有餘。
一路行至兩國交接的最後一座城鎮。臨別時,冷靜自持的年輕帝王也忍不住淚盈於眶。
「他要是敢待你不好,別跟他吵,回娘家便是,知道不知道?
「哥哥……永遠等你回家。」
我想說陸瓚才不敢對我不好呢,我背後站著對我疼愛有加、無微不至的周澈,他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待我不好。
可話一出口,卻全變成了哭音。
哥哥親手為我打理鳳冠上的流蘇:「大喜的日子,阿娆不哭。這一回定要答應哥哥,一生平安喜樂。」
好容易送嫁隊伍進入梁國境內,我仍是兩隻眼睛哭成桃子樣。
隊伍卻停下來了。
原來是恰逢梁國送嫁的雲氏。
我趕緊下車拜見。
雲氏容貌不算絕色,但難得氣質脫俗,令人難忘。
我替哥哥先喜歡上了這位嫂嫂。
為避免盲婚啞嫁難以磨合,我拉著她,滔滔不絕地講了半日哥哥的喜好。
雲氏含笑傾聽,時不時附和我兩句:「公主這樣活潑健談,我很是意外。」
我笑道:「嫂嫂,不是我健談,是我哥哥真的是世上最好的男兒,嫂嫂嫁給他,必定會一生幸福的。」
我以為這麼直白的祝福,會讓雲氏害羞,想不到她大大方方地附和:「我想也是如此。」
分別時,雲氏深深看我一眼:「阿娆一定也要幸福啊。」
車馬又行了數日我才反應過來,我連雲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為何知曉我的閨名叫阿娆?
也許,是陸瓚告訴她的嗎?
來不及細想了,因為臨近梁國都城,我開始恐婚。
哪怕雯綺和幾位服侍的女官輪番上陣,給我講授夫妻和美的案例,我仍然憂心忡忡。
——成了親,陸瓚會不會變壞?
——也許不會吧,他本來就挺壞。
——他要是移情別戀,我該怎麼辦?
——要不就讓雯綺打他一頓,應該能管點用。
焦慮和舟車勞頓導致我大姨媽推遲了半個月。
大婚那日,姨媽突如其來,且來勢洶湧,簡直是血流成河。
沒辦法,良辰吉日是算好的,流著血也要成親。
我身邊足足站了三個女官,看似扶著我,其實是架著我,不致我倒下去貽笑大方。
還好梁國尚武,禮儀沒有燕國繁瑣。新娘子站立行禮的時間並不算很多。
然而,我情況不佳還算有情可原,為什麼新郎也是腳步虛浮,滿頭大汗,笑容勉強?
這也太古怪了。
合卺,禮成,宮人散去,而我的夫君他,顫抖著癱倒在床。
其實三年不見,少年眉目已經長開,多了幾分舒朗矜貴,少了幾分陰鬱青澀。
就好像一柄寶劍開了鋒芒,越發讓人難以挪開視線。
然而此刻,陸瓚臉上滿是痛苦,完全沒有看見媳婦的半點喜悅。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成親的第一日便哭喪個臉,日後還能和和美美嗎?
我忍著腹痛,拿腳踹他:「喂,陸瓚,三年不見,你就是這般迎我的?還天天寫信說思念我,果然你們大豬蹄子都是說假話!」
被我一踹,喜床上的陸瓚蜷縮起來,好半天才嗚咽道:「我沒說假話,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娘子,今日我虛弱無力,實在是因為……因為……」
他「因為」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突然就臉一紅,淚汪汪地抬手,扯我嫁衣裙擺。
「娘子這一次的月事,來得尤其艱難,快些躺下,早點歇息吧。」
19 哥哥番外
我是大燕的太子。
我的父皇和母後,伉儷情深,怎奈母後生下阿娆不久,便撒手人寰。父皇悲痛,漸漸沉迷於求仙問道,不理國事。
父皇膝下子嗣稀薄,女兒更是隻有阿娆一個。
我和阿娆年歲相近,年幼時,我常帶她玩耍。她天生活潑,簡直像叢林裡奔躍的小鹿,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隻不過後來年紀漸長,我每日一心讀書,照料她的重任,便落在貴妃身上。
貴妃是我們早逝的母後的族妹,她待阿娆,視如己出,我自是很放心。
阿娆十五歲時,貴妃為她選定了一門親事。夫婿無論是出身、容貌、才情都無可挑剔,我和父皇也認為很好。
我私底下問阿娆喜不喜歡,她隻是笑:「哥哥說好,我便覺得好。」
我有點感嘆,妹妹長大之後當真成了個「淑女」,一言一行都是溫婉內斂,哪裡還找得到從前半點率真直爽的影子?
阿娆十六歲時,風風光光出了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