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病了,召太子足夠。


那為什麼要帶上我呢?


我和紀嘉陽跪在御榻前,聽皇帝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原來御醫們輪番診脈,最後商討出了一個藥案。


大部分藥材都是宮中所有,並不難尋。


唯獨最重要的一味藥引,是鳳羽芝。


御醫話音剛落,紀嘉陽的臉色變了。


御榻上,皇帝灌了一口水,勉強歇過一口氣,問我:


「朕記得鳳羽芝是在阿棠母家,是吧?」


我頷首:「是。」


紀嘉陽在旁支吾:「父皇……那鳳羽芝……」


皇帝此時不想聽他廢話。


「快快傳信,讓你父親帶著鳳羽芝進宮來。」


我俯身叩首。


「父皇恕罪,沈家已經沒有鳳羽芝了!」


皇帝又急促咳嗽起來:「……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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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嘉陽估計怕我添油加醋,把話茬搶了過去。


「幾月前兒臣府中良娣重病,性命危急,兒臣不得已向沈家討了鳳羽芝來救命,尚未來得及向父皇回稟……」


皇帝抄起御榻邊擺著的水碗就砸過來。


紀嘉陽不敢躲,硬生生受了這一記。


「荒唐!」


皇帝憋著一口氣怒罵:「什麼人都敢拿鳳羽芝來救命?要真病得這麼重,怎麼當時不見你東宮傳出一點風聲?!」


紀嘉陽額角滲出血跡,卻隻能拜倒:「父皇恕罪!兒臣這就去為您搜尋新的靈藥!」


皇帝喘息著,在榻上咳得驚天動地。


咳著咳著,又是一口血噴出來。


紀嘉陽驚呼:「父皇!」


直到此時,我才重新開口。


「父皇,兒臣有辦法。」


22


紀嘉陽驚疑不定地看我。


我拔下頭上發簪,毫不猶豫在手腕上劃下一刀。


「世人鮮少有人知鳳羽芝是並蒂雙生,原先我沈家珍藏的其實是兩株。


「隻是兒臣幼時身染時疾,尋醫無果下,我父親用了其中一株,用秘法融進藥池,又讓我在池中泡足時日,才將藥效化進我全身骨血。


「如今兒臣的血,和鳳羽芝一樣,是最好的藥引。」


鮮血淋漓,落入底下的藥碗。


害,編故事嘛,誰不會。


我為妖幾百年,就算現在用的是沈棠的身體,但隻要我想。


這具身體的血,可以是毒,也可以是藥。


救人害人,全在我一念之間。


皇帝不會死。


至少現在不會。


要死的人,是紀嘉陽。


23


皇帝的病來得快,去得更快。


短短幾個日夜,已恢復如常。


因我獻血有功,特召太子夫婦行賞。


臨行前,紀嘉陽特意叮囑我。


「今日我會向父皇上奏阿菡有孕的喜訊。


「你在旁三思後言,這是最好的機會,你要好好把握。」


他還指望我向皇帝討一個赦回東宮的封賞。


做他的春秋大夢。


我們到時皇帝正在服最後一帖湯藥,氣色已大好。


紀嘉陽果然沒聊幾句就把話茬引到了白菡懷孕的事上。


可惜皇帝神色並未有幾分波動。


「哦,就是你那個病重到用了鳳羽芝的良娣,是吧?


「有孕是好事,畢竟你成婚多年尚未添丁,不過到底是妾生子,再怎麼樣也不如嫡出。」


轉頭來笑意盈盈問我:


「阿棠,她一個良娣都有喜了,你準備什麼時候和太子給朕生一個嫡長孫?」


我從座上站起。


整裾斂襟,鄭重跪倒。


「父皇,兒臣鬥膽,想先跟您求一個封賞。」


「你說。」


「請陛下下旨,允準臣女沈棠,與太子殿下和離!」


骨碌碌幾聲響,紀嘉陽手中銀質茶盞一個沒拿穩,滾落在地。


他掀衣而起:「沈棠!」


皇帝也臉色陡變:「阿棠這是做什麼?朕不過一個玩笑,可沒有怪你不給太子添丁的意思,朕當你戲言,快快起來!」


「陛下。」


我堅持跪著,字字如鐵:「臣女今生無法再有孕了。」


24


滿室如冰凍般寂靜。


冷徹透骨的氣氛中,我從袖間摸出早已準備好的醫案。


「回稟陛下,臣女自半年前小產後,已召最好的醫官看過,這是當時留下的脈案,上面寫明了……


「所服藥性極寒極強,已致臣女血脈崩損,內裡虧空,今後已無法再有子嗣。」


「沈棠。」


紀嘉陽似乎極力按捺住了聲音中的抖:「此事你從未和孤說,況且,就算你無法再生育,孤也不會因此……」


「陛下!」


我不等他說完,衝著高座再叩首。


「臣女今日自請和離,並非因為自己無法有孕。


「臣女自幼長在沈氏將門,深知為人為臣者,能為國為君做的絕不僅僅隻是孕育子嗣。臣女不做這太子妃,依然可以披甲上馬,與我父兄一起,為陛下鎮守河山!


「臣女要和離,隻是因為與太子恩情斷絕,無法再容忍太子寵妾滅妻,甚至縱容妾室毒害嫡親血脈!」


紀嘉陽幾步衝過來:「一派胡言!」


「攔住他!」


皇帝一聲令下,旁側的侍者擁上來,阻擋住他邁向我的步伐。


皇帝牢牢盯住我,一字一句:「什麼毒害嫡親血脈,你說。


「臣女小產並非意外,而是太子良娣白氏在臣女日常所服的湯藥中下了極為寒涼的毒藥。


「今次她有孕,為求臣女容忍她順利生產,曾在皇寺將所犯罪行供認不諱,跪求臣女原諒。陛下若不信,可召當夜在場奴僕侍婢,皆可為臣女作證,陛下一問便知!」


25


白菡被拖出皇寺時,嘴裡還在喊:「殿下!殿下救我!」


紀嘉陽站在十步外,身邊是奉命來監刑的皇帝心腹太監。


他似乎想要往白菡那邊走。


老太監及時開口:「殿下,您要違抗聖旨嗎?」


紀嘉陽的步伐頓住了。


我向老太監一禮:「公公通融,容我再和這女子最後說幾句話。」


「沈姑娘請便。」


白菡四肢被牢牢綁在立柱上,被迫手腳大張躺在地上。


我走到她身邊,蹲下身看她。


她此時再沒有了平日裝出來的柔弱,也沒有那夜與我對質時的陰狠。


她眼裡隻剩下對死亡的恐懼和絕望。


「姐姐……不,娘娘……求娘娘饒賤妾一命,妾再也不敢了……」


我伸手,掌心從她腹部虛虛拂過。


她崩潰般地哭:「娘娘……妾不要這個孩子了!隻求娘娘饒妾一命!」


「太子如果願意豁出去,或許可以救你一命的。


「可惜,他好像不太舍得用他的前程來換你這條命。」


我俯首到她耳邊,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語調,輕聲問:


「你是不是以為,害死沈棠孩子一條命,就用自己孩子一條命賠,就夠了?


「母子連心啊,你怎麼知道,沈棠的孩子沒有了,她就能活下去呢?這可是兩條命啊。」


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其實我挺好奇的,以沈棠的心智決斷,要弄死你並非易事,可她為什麼……


「直到死,都沒想明白呢?」


我直起身來,拍拍她的臉,指尖從她唇上一掃而過。


豎手:「噓。」


她被判了石刑。


巨大的石塊從她身上碾過。


可直到死,她都再喊不出半個字來。


26


偌大的東宮,冷清了不少。


我收拾好所有的行李細軟,帶著阿蓮往外走。


紀嘉陽攔在院門處。


白菡死後,他潦倒買醉好些時日。


大概終於想起今日是我徹底離開東宮的日子,又巴巴地趕回來。


「沈棠!」


他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恨:「你好毒的心!害死阿菡,還害死我兒……」


我坦然:「嗯,是,是我。」


實在是不想跟他多廢一句話,快步往外走。


擦肩而過時,他一把拉住我。


「如今,如今你還要棄我而去……」


他喃喃著,問出了那一夜醉酒來找我時,同樣的話。


「你憑什麼……憑什麼同孤和離?」


我示意阿蓮拿著包袱先退下。


院內隻剩我們二人。


我把手臂從他手中緩緩抽出。


側頭望他。


「因為你馬上就要死了。


「人言夫婦一體,我怎麼能作為你的太子妃,跟你一起死呢?」


27


白菡死後,我拿到御賜的和離書,紀嘉陽也被從皇帝召回。


年關將至,他既回東宮,自然開始準備年節事宜。


他以為他隻是失去了兩個女人。


直到除夕宮宴。


這次我是作為沈氏嫡女,和父兄一起受邀進宮參宴的。


離我上次見到他已經時隔快兩個月。


這兩個月裡發生了很多事。


我回了沈家,沈氏不再站在太子身後。


沒了沈氏的兵權支持,他在朝堂上行事已大不如前。


再加上我給老皇帝施加的攝魂術一日比一日根深蒂固。


他做不好差事,是太子失職。


可他做得太好,皇帝反而更加猜疑忌憚。


進退兩難,舉步維艱。


所以他把希望放在除夕宮宴上,辦好這件事,至少能圓皇帝一個家國共安的面子。


我也一直在等這場宮宴。


除了嫡親的皇室,朝堂裡有頭有臉的官員貴胄都來了。


我答應過沈棠。


要讓害她負她的人,身敗名裂,痛不欲生。


今夜大庭廣眾,就是最好的時候。


28


誰都不知道變故是如何發生的。


隻知道太子當眾向皇帝敬酒,一杯酒下肚後,忽然捂住喉嚨,痛苦得癱倒在地。


「酒裡有毒?」


有官員驚呼,御醫們疾行而來,一番探查後卻又面面相覷。


「陛下,酒水食物均無毒。」


惶恐的官員們四下互望,愕然發現滿殿席間,飲的是同種酒,吃的是同場宴,唯有太子伏倒。


酒是好酒,不僅是用藥材釀造的,甚至還加了欽天監為祈福而煉的丹丸。


原是要普天同慶。


紀嘉陽躺倒在殿中,喉中發出「嗬嗬」的聲響,卻說不出一個字。


有御醫鬥膽上前去給他把脈,剛捋開他的廣袖,下一刻便踉跄著退開。


「妖……妖怪!」


眾目睽睽下,紀嘉陽的雙手蜷縮,幾寸長的黑色指甲在瞬間冒出,形如利爪。


他還在痛苦掙扎,翻滾間扯開了袖子和前襟。


裸露出的肌膚上,赫然是片片泛著紫光的鱗片!


滿殿驚恐萬分。


皇帝整個人呆坐在高座上:「這……這是……」


「父……」紀嘉陽掙扎扭曲,絕望地向高座伸手。


他的雙眼也已變成了詭異的全黑,連眼白都看不見了。


有兩行血一般的淚,從他眼中淌下。


原本坐在角落的欽天監赫然一聲厲呼:


「永石屏風……龍首泣血!


「陛下!這不是太子!這是當日從那屏風裡生出的妖物!


「酒裡有祈福丹丸,定是那丹丸,讓這妖物現了原形!」


我坐在席間看著,旁側忽然伸出一隻手,擋在我眼前。


「棠兒莫怕,莫看。」


沈老將軍抬起手擋住我的眼睛:「爹爹在,不管是什麼都傷不了你。」


我輕輕按下他的手:「爹爹放心,女兒不怕。」


當然不怕。


我就在此地,等著看他的結局。


29


紀嘉陽永遠不會知道, 自己到底為何變成了妖。


當日他要我給出的鳳羽芝,我用自身妖力幻化出了假的, 遞了出去。


這妖力治好了白菡的病,卻也留在了她的體內。


紀嘉陽每一次與她親近歡好,這妖力都會寸寸蔓延至他的體內。


一絲一縷地延綿, 讓他全身的經脈、肌膚都異變。


直到完全異變成妖。


可隻是變成了妖怪的模樣,卻沒有妖的任何法力本領。


於是當他被御林軍圍起來時,他除了驚恐地在地上翻滾逃竄,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長刀長劍長槍, 在他身上捅穿來去, 圍逼著他, 將他趕到殿外廣場。


欽天監說,要徹底除妖,必須要用大殿上的明火。


火舌卷上他的衣袂,將他寸寸包圍時。


他發出了不似人聲的慘叫。


哦, 現在的他,也的確不是人了。


他變成了一團火球。


一開始還在廣場地上扭曲翻滾, 又被御林軍用長槍捅回去。


漸漸地,就不動了。


火焰「噼裡啪啦」, 燒得極旺。


欽天監還說, 火越旺, 說明明火上的龍氣越能降妖。


看來這世間能編故事的不止我一個。


我站在人群中,看那火球漸漸燒幹。


「咦, 棠兒……」


長兄在身側驚疑一聲:「是我眼花了嗎?你腕間的手串怎麼好像亮了一下?」


我下意識撫摸玉石手串,笑回:「哥哥莫不是被這大火耀花了眼。」


你都看到了, 是不是?


他們都死了。


如我向你所許諾的那樣。


一無所有,身敗名裂,痛不欲生地死了。


30


新的儲君確立後,沈家漸漸交出了兵權。


父親說, 不想再因為這兵權,讓沈氏族人卷入漩渦。


賦闲在家後,他便時常拉著我和兄長陪他四處雲遊。


這日我們遊歷到某處山間,歇腳時發現一處小小的寺廟。


父親總說年輕時戰場殺伐雖是國事,但到底造了太多殺業,所以如今一心禮佛, 碰到寺廟,總要進去拜一拜。


然而我踏進這座寺廟的一瞬間, 莫名感覺到了某種微妙的威壓。


這威壓並沒有殺氣, 是莊嚴的佛息。


隻是因為太過濃烈,才直接壓制了我的妖魂。


我順著這壓力的來源望去。


我笑:「妾身這裡居然還有東西能入殿下的眼?」


「—「」一手轉著念珠,一手豎掌念佛。


他眉眼含笑地看過來。


「阿彌陀佛。


「良玉養人,更可養魂,小施主手上的玉石, 快要養成了。」


我有些警惕地將手串隱回袖間。


「魂兮歸來, 小施主何去何從?」


我斂眉盯住他。


「棠兒?怎麼了?」


一旁的父兄隻看到我從進門時就與這老和尚互相幹瞪眼。


並不知道虛空中我與他已有了這幾句對話。


我搖搖頭:「沒什麼,這老和尚怪好玩兒的。」


離去時,我最後回頭望去。


那老沙彌還是在那轉著佛珠,笑笑的。


我回答了他的話。


「我既為她養魂, 自會讓她魂歸原處。


「天地廣闊,我從不被肉身束縛,盡可自在逍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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