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了,召太子足夠。
那為什麼要帶上我呢?
我和紀嘉陽跪在御榻前,聽皇帝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原來御醫們輪番診脈,最後商討出了一個藥案。
大部分藥材都是宮中所有,並不難尋。
唯獨最重要的一味藥引,是鳳羽芝。
御醫話音剛落,紀嘉陽的臉色變了。
御榻上,皇帝灌了一口水,勉強歇過一口氣,問我:
「朕記得鳳羽芝是在阿棠母家,是吧?」
我頷首:「是。」
紀嘉陽在旁支吾:「父皇……那鳳羽芝……」
皇帝此時不想聽他廢話。
「快快傳信,讓你父親帶著鳳羽芝進宮來。」
我俯身叩首。
「父皇恕罪,沈家已經沒有鳳羽芝了!」
皇帝又急促咳嗽起來:「……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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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嘉陽估計怕我添油加醋,把話茬搶了過去。
「幾月前兒臣府中良娣重病,性命危急,兒臣不得已向沈家討了鳳羽芝來救命,尚未來得及向父皇回稟……」
皇帝抄起御榻邊擺著的水碗就砸過來。
紀嘉陽不敢躲,硬生生受了這一記。
「荒唐!」
皇帝憋著一口氣怒罵:「什麼人都敢拿鳳羽芝來救命?要真病得這麼重,怎麼當時不見你東宮傳出一點風聲?!」
紀嘉陽額角滲出血跡,卻隻能拜倒:「父皇恕罪!兒臣這就去為您搜尋新的靈藥!」
皇帝喘息著,在榻上咳得驚天動地。
咳著咳著,又是一口血噴出來。
紀嘉陽驚呼:「父皇!」
直到此時,我才重新開口。
「父皇,兒臣有辦法。」
22
紀嘉陽驚疑不定地看我。
我拔下頭上發簪,毫不猶豫在手腕上劃下一刀。
「世人鮮少有人知鳳羽芝是並蒂雙生,原先我沈家珍藏的其實是兩株。
「隻是兒臣幼時身染時疾,尋醫無果下,我父親用了其中一株,用秘法融進藥池,又讓我在池中泡足時日,才將藥效化進我全身骨血。
「如今兒臣的血,和鳳羽芝一樣,是最好的藥引。」
鮮血淋漓,落入底下的藥碗。
害,編故事嘛,誰不會。
我為妖幾百年,就算現在用的是沈棠的身體,但隻要我想。
這具身體的血,可以是毒,也可以是藥。
救人害人,全在我一念之間。
皇帝不會死。
至少現在不會。
要死的人,是紀嘉陽。
23
皇帝的病來得快,去得更快。
短短幾個日夜,已恢復如常。
因我獻血有功,特召太子夫婦行賞。
臨行前,紀嘉陽特意叮囑我。
「今日我會向父皇上奏阿菡有孕的喜訊。
「你在旁三思後言,這是最好的機會,你要好好把握。」
他還指望我向皇帝討一個赦回東宮的封賞。
做他的春秋大夢。
我們到時皇帝正在服最後一帖湯藥,氣色已大好。
紀嘉陽果然沒聊幾句就把話茬引到了白菡懷孕的事上。
可惜皇帝神色並未有幾分波動。
「哦,就是你那個病重到用了鳳羽芝的良娣,是吧?
「有孕是好事,畢竟你成婚多年尚未添丁,不過到底是妾生子,再怎麼樣也不如嫡出。」
轉頭來笑意盈盈問我:
「阿棠,她一個良娣都有喜了,你準備什麼時候和太子給朕生一個嫡長孫?」
我從座上站起。
整裾斂襟,鄭重跪倒。
「父皇,兒臣鬥膽,想先跟您求一個封賞。」
「你說。」
「請陛下下旨,允準臣女沈棠,與太子殿下和離!」
骨碌碌幾聲響,紀嘉陽手中銀質茶盞一個沒拿穩,滾落在地。
他掀衣而起:「沈棠!」
皇帝也臉色陡變:「阿棠這是做什麼?朕不過一個玩笑,可沒有怪你不給太子添丁的意思,朕當你戲言,快快起來!」
「陛下。」
我堅持跪著,字字如鐵:「臣女今生無法再有孕了。」
24
滿室如冰凍般寂靜。
冷徹透骨的氣氛中,我從袖間摸出早已準備好的醫案。
「回稟陛下,臣女自半年前小產後,已召最好的醫官看過,這是當時留下的脈案,上面寫明了……
「所服藥性極寒極強,已致臣女血脈崩損,內裡虧空,今後已無法再有子嗣。」
「沈棠。」
紀嘉陽似乎極力按捺住了聲音中的抖:「此事你從未和孤說,況且,就算你無法再生育,孤也不會因此……」
「陛下!」
我不等他說完,衝著高座再叩首。
「臣女今日自請和離,並非因為自己無法有孕。
「臣女自幼長在沈氏將門,深知為人為臣者,能為國為君做的絕不僅僅隻是孕育子嗣。臣女不做這太子妃,依然可以披甲上馬,與我父兄一起,為陛下鎮守河山!
「臣女要和離,隻是因為與太子恩情斷絕,無法再容忍太子寵妾滅妻,甚至縱容妾室毒害嫡親血脈!」
紀嘉陽幾步衝過來:「一派胡言!」
「攔住他!」
皇帝一聲令下,旁側的侍者擁上來,阻擋住他邁向我的步伐。
皇帝牢牢盯住我,一字一句:「什麼毒害嫡親血脈,你說。
「臣女小產並非意外,而是太子良娣白氏在臣女日常所服的湯藥中下了極為寒涼的毒藥。
「今次她有孕,為求臣女容忍她順利生產,曾在皇寺將所犯罪行供認不諱,跪求臣女原諒。陛下若不信,可召當夜在場奴僕侍婢,皆可為臣女作證,陛下一問便知!」
25
白菡被拖出皇寺時,嘴裡還在喊:「殿下!殿下救我!」
紀嘉陽站在十步外,身邊是奉命來監刑的皇帝心腹太監。
他似乎想要往白菡那邊走。
老太監及時開口:「殿下,您要違抗聖旨嗎?」
紀嘉陽的步伐頓住了。
我向老太監一禮:「公公通融,容我再和這女子最後說幾句話。」
「沈姑娘請便。」
白菡四肢被牢牢綁在立柱上,被迫手腳大張躺在地上。
我走到她身邊,蹲下身看她。
她此時再沒有了平日裝出來的柔弱,也沒有那夜與我對質時的陰狠。
她眼裡隻剩下對死亡的恐懼和絕望。
「姐姐……不,娘娘……求娘娘饒賤妾一命,妾再也不敢了……」
我伸手,掌心從她腹部虛虛拂過。
她崩潰般地哭:「娘娘……妾不要這個孩子了!隻求娘娘饒妾一命!」
「太子如果願意豁出去,或許可以救你一命的。
「可惜,他好像不太舍得用他的前程來換你這條命。」
我俯首到她耳邊,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語調,輕聲問:
「你是不是以為,害死沈棠孩子一條命,就用自己孩子一條命賠,就夠了?
「母子連心啊,你怎麼知道,沈棠的孩子沒有了,她就能活下去呢?這可是兩條命啊。」
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其實我挺好奇的,以沈棠的心智決斷,要弄死你並非易事,可她為什麼……
「直到死,都沒想明白呢?」
我直起身來,拍拍她的臉,指尖從她唇上一掃而過。
豎手:「噓。」
她被判了石刑。
巨大的石塊從她身上碾過。
可直到死,她都再喊不出半個字來。
26
偌大的東宮,冷清了不少。
我收拾好所有的行李細軟,帶著阿蓮往外走。
紀嘉陽攔在院門處。
白菡死後,他潦倒買醉好些時日。
大概終於想起今日是我徹底離開東宮的日子,又巴巴地趕回來。
「沈棠!」
他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恨:「你好毒的心!害死阿菡,還害死我兒……」
我坦然:「嗯,是,是我。」
實在是不想跟他多廢一句話,快步往外走。
擦肩而過時,他一把拉住我。
「如今,如今你還要棄我而去……」
他喃喃著,問出了那一夜醉酒來找我時,同樣的話。
「你憑什麼……憑什麼同孤和離?」
我示意阿蓮拿著包袱先退下。
院內隻剩我們二人。
我把手臂從他手中緩緩抽出。
側頭望他。
「因為你馬上就要死了。
「人言夫婦一體,我怎麼能作為你的太子妃,跟你一起死呢?」
27
白菡死後,我拿到御賜的和離書,紀嘉陽也被從皇帝召回。
年關將至,他既回東宮,自然開始準備年節事宜。
他以為他隻是失去了兩個女人。
直到除夕宮宴。
這次我是作為沈氏嫡女,和父兄一起受邀進宮參宴的。
離我上次見到他已經時隔快兩個月。
這兩個月裡發生了很多事。
我回了沈家,沈氏不再站在太子身後。
沒了沈氏的兵權支持,他在朝堂上行事已大不如前。
再加上我給老皇帝施加的攝魂術一日比一日根深蒂固。
他做不好差事,是太子失職。
可他做得太好,皇帝反而更加猜疑忌憚。
進退兩難,舉步維艱。
所以他把希望放在除夕宮宴上,辦好這件事,至少能圓皇帝一個家國共安的面子。
我也一直在等這場宮宴。
除了嫡親的皇室,朝堂裡有頭有臉的官員貴胄都來了。
我答應過沈棠。
要讓害她負她的人,身敗名裂,痛不欲生。
今夜大庭廣眾,就是最好的時候。
28
誰都不知道變故是如何發生的。
隻知道太子當眾向皇帝敬酒,一杯酒下肚後,忽然捂住喉嚨,痛苦得癱倒在地。
「酒裡有毒?」
有官員驚呼,御醫們疾行而來,一番探查後卻又面面相覷。
「陛下,酒水食物均無毒。」
惶恐的官員們四下互望,愕然發現滿殿席間,飲的是同種酒,吃的是同場宴,唯有太子伏倒。
酒是好酒,不僅是用藥材釀造的,甚至還加了欽天監為祈福而煉的丹丸。
原是要普天同慶。
紀嘉陽躺倒在殿中,喉中發出「嗬嗬」的聲響,卻說不出一個字。
有御醫鬥膽上前去給他把脈,剛捋開他的廣袖,下一刻便踉跄著退開。
「妖……妖怪!」
眾目睽睽下,紀嘉陽的雙手蜷縮,幾寸長的黑色指甲在瞬間冒出,形如利爪。
他還在痛苦掙扎,翻滾間扯開了袖子和前襟。
裸露出的肌膚上,赫然是片片泛著紫光的鱗片!
滿殿驚恐萬分。
皇帝整個人呆坐在高座上:「這……這是……」
「父……」紀嘉陽掙扎扭曲,絕望地向高座伸手。
他的雙眼也已變成了詭異的全黑,連眼白都看不見了。
有兩行血一般的淚,從他眼中淌下。
原本坐在角落的欽天監赫然一聲厲呼:
「永石屏風……龍首泣血!
「陛下!這不是太子!這是當日從那屏風裡生出的妖物!
「酒裡有祈福丹丸,定是那丹丸,讓這妖物現了原形!」
我坐在席間看著,旁側忽然伸出一隻手,擋在我眼前。
「棠兒莫怕,莫看。」
沈老將軍抬起手擋住我的眼睛:「爹爹在,不管是什麼都傷不了你。」
我輕輕按下他的手:「爹爹放心,女兒不怕。」
當然不怕。
我就在此地,等著看他的結局。
29
紀嘉陽永遠不會知道, 自己到底為何變成了妖。
當日他要我給出的鳳羽芝,我用自身妖力幻化出了假的, 遞了出去。
這妖力治好了白菡的病,卻也留在了她的體內。
紀嘉陽每一次與她親近歡好,這妖力都會寸寸蔓延至他的體內。
一絲一縷地延綿, 讓他全身的經脈、肌膚都異變。
直到完全異變成妖。
可隻是變成了妖怪的模樣,卻沒有妖的任何法力本領。
於是當他被御林軍圍起來時,他除了驚恐地在地上翻滾逃竄,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長刀長劍長槍, 在他身上捅穿來去, 圍逼著他, 將他趕到殿外廣場。
欽天監說,要徹底除妖,必須要用大殿上的明火。
火舌卷上他的衣袂,將他寸寸包圍時。
他發出了不似人聲的慘叫。
哦, 現在的他,也的確不是人了。
他變成了一團火球。
一開始還在廣場地上扭曲翻滾, 又被御林軍用長槍捅回去。
漸漸地,就不動了。
火焰「噼裡啪啦」, 燒得極旺。
欽天監還說, 火越旺, 說明明火上的龍氣越能降妖。
看來這世間能編故事的不止我一個。
我站在人群中,看那火球漸漸燒幹。
「咦, 棠兒……」
長兄在身側驚疑一聲:「是我眼花了嗎?你腕間的手串怎麼好像亮了一下?」
我下意識撫摸玉石手串,笑回:「哥哥莫不是被這大火耀花了眼。」
你都看到了, 是不是?
他們都死了。
如我向你所許諾的那樣。
一無所有,身敗名裂,痛不欲生地死了。
30
新的儲君確立後,沈家漸漸交出了兵權。
父親說, 不想再因為這兵權,讓沈氏族人卷入漩渦。
賦闲在家後,他便時常拉著我和兄長陪他四處雲遊。
這日我們遊歷到某處山間,歇腳時發現一處小小的寺廟。
父親總說年輕時戰場殺伐雖是國事,但到底造了太多殺業,所以如今一心禮佛, 碰到寺廟,總要進去拜一拜。
然而我踏進這座寺廟的一瞬間, 莫名感覺到了某種微妙的威壓。
這威壓並沒有殺氣, 是莊嚴的佛息。
隻是因為太過濃烈,才直接壓制了我的妖魂。
我順著這壓力的來源望去。
我笑:「妾身這裡居然還有東西能入殿下的眼?」
「—「」一手轉著念珠,一手豎掌念佛。
他眉眼含笑地看過來。
「阿彌陀佛。
「良玉養人,更可養魂,小施主手上的玉石, 快要養成了。」
我有些警惕地將手串隱回袖間。
「魂兮歸來, 小施主何去何從?」
我斂眉盯住他。
「棠兒?怎麼了?」
一旁的父兄隻看到我從進門時就與這老和尚互相幹瞪眼。
並不知道虛空中我與他已有了這幾句對話。
我搖搖頭:「沒什麼,這老和尚怪好玩兒的。」
離去時,我最後回頭望去。
那老沙彌還是在那轉著佛珠,笑笑的。
我回答了他的話。
「我既為她養魂, 自會讓她魂歸原處。
「天地廣闊,我從不被肉身束縛,盡可自在逍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