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嘆一聲:「這事怪我,許久沒見宮裡的寶貝,一時眼拙,才搞出這誤會,殿下莫要怪罪。」
紀嘉陽睨我一眼:「孤自然不會怪阿菡。」
我懶洋洋一笑,換個更舒服的姿勢,喚阿蓮:「去,跟良娣去把東西好生拿著,既是宮禮,下個月陛下壽宴正好能戴。」
白菡僵硬著臉色。
我自在倚坐,並不催促。
她躊躇幾息,撲跪在紀嘉陽面前。
「殿下,妾有罪!」
10
我知道她拿不出來。
那套東珠,已經被她賣了。
從前從沈棠這裡強要過去的好東西,但凡能出手的,都被她賤賣了。
往常的珠寶首飾也就罷了。
可今次這套東珠按禮而制,如若真被不長眼的人買去,再被有心之人利用。
傳出去,太子這張臉還要不要了?
紀嘉陽勃然大怒,一把掃落案上茶盞。
白菡的貼身丫鬟阿曲戰戰兢兢開口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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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息怒!這些年良娣一直以東宮名義接濟遠郊貧民,又不願意拿府中錢財,就隻能出此下策。」
白菡在一旁拜倒,默默流淚。
「那套東珠……那套東珠也是,前幾日送來時是奴婢未來得及仔細查看就一並送進庫房,好在發賣不過兩日,還來得及找回來!」
紀嘉陽微微眯眼:「這麼說,是你經的手?」
阿曲惶惶:「是,是奴婢……」
「來人。」
紀嘉陽冷冷:「帶她下去問清楚買家,然後杖斃。」
「殿下饒命!」
阿曲求饒不及,情急之中伸手來扯白菡:「良娣救命!救奴婢!」
然而白菡俯身跪著,將衣袖一寸寸從她指縫中扯出。
半刻後,院外傳來悽厲哭號。
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飄進屋內。
白菡從始至終不吭一聲。
好像當初那個為她陷害沈棠,又幫她在沈棠補藥中下毒的,不是此時這個阿曲一樣。
我低頭,把玩剛塗好丹蔻的指尖。
紅得剛剛好。
11
「這樣大的事,殿下杖殺一個奴婢,就隻罰她禁足思過?」
阿蓮一邊替我拆發一邊嘟囔:「說什麼接濟貧民殿下也信,這也太偏心了。」
我聞言一哂,不置可否。
夜風拂進窗棂,遠遠送來一絲琴音。
碧清院傳來的。
阿蓮憤憤:「就知道拿這些來勾引殿下!」
我寬衣上榻:「隨他去吧,左右我也不想他來搶我被子。」
白菡禁足的第五夜,紀嘉陽在書房處理公務,她在碧清院內彈了半宿的琴。
當初她就是靠這一手琴藝獲得太子青眼。
後半夜小廝來報,紀嘉陽去了碧清院。
琴音撩人,溫香軟玉,她再嬌嬌認個錯,有什麼不能原諒?
可是沈棠呢?
那時白菡剛進東宮,沈棠以為人家人生地不熟,邀她共遊花園。
結果白菡自己在池邊跌了一跤,去紀嘉陽面前哭訴兩句,紀嘉陽便覺得她磋磨新人,罰她在靜堂跪了三日。
皇後生辰,沈棠顧念白菡家世平平,拿不出像樣的壽禮,想著和她一起親手繡一幅百鳥朝鳳圖獻上。
白菡繡了不到半日,一片羽毛都沒繡出來,指尖倒是扎了好幾次。
紀嘉陽心疼不已,覺得她是故意要毀她彈琴的手指,最後勒令她將自己熬了半月有餘獨自繡好的朝鳳圖讓給白菡。
他早已忘了。
沈棠從前立馬長槍,是能和男兒一同上陣殺敵的巾幗。
隻因為嫁了他,才洗手作羹湯、學女工,漸漸磨滅從前的心性。
她沒做過壞事,卻沒得到好報。
這人間,好像也沒什麼天道可言。
夜已深,碧清院的琴音也歇了。
我輕輕吹滅案邊燭燈。
皇帝壽宴就在下月,紀嘉陽精心準備的壽禮今日也已運進東宮。
他日子過得太舒心。
這樣不好。
12
皇帝壽宴當日。
紀嘉陽獻上的壽禮是一扇屏風。
物件不稀奇,稀奇的是用料。
屏風一抬上大殿,皇帝的眼睛都亮了。
「這是……永石?」
「父皇聖明,正是。」
那屏風由整塊石料鑲嵌而成,通體呈深紫色,中間夾有青綠和褐色石紋,如玉帶相映,渾然天成。
「稟父皇,這是永石中最上乘的品種,名曰紫袍玉帶,百十年難產一件。
「兒臣偶得此料,見其珍貴,特尋最好的工匠細細琢磨而成。」
紀嘉陽花了很大心思在這壽禮上,此時見皇帝滿意,神色間也頗為自得。
他上前幾步,一手指向屏風左側:
「父皇請看,這條石紋天然形成,狀似雲煙,又似龍首,取龍氣呈祥、紫氣東來之意,願父皇壽比南山,千秋萬歲。」
皇帝大笑:「好!皇兒有心了!」
竟親自下座來,走到屏風前細細查看。
待看到那龍首之處時,更是抬手摩挲。
「來人,將屏風搬去御書房,這樣好的東西,朕要擺在眼前!」
人群中不知是誰忽而一聲驚呼。
「血……流血了!」
皇帝聞聲抬頭,踉跄後退。
眾目睽睽下,那精致祥瑞的屏風上,被他摸過的地方。
無端淌下兩行鮮紅的水跡,看上去,就像是血。
龍首泣血。
真是……好吉利啊!
13
滿殿眾人跪了一地。
紀嘉陽跪在最前面,臉色煞白。
「父皇……」
「噤聲。」
皇帝滿面怒氣,喝止他:「欽天監還在探問,莫要聒噪。」
紀嘉陽硬生生將辯解的話咽了回去。
殿中,欽天監捧著星盤,繞著那永石屏風轉了幾圈。
我跪在人群中,默默將手隱入袖間。
隻有我能看到,我指尖一點紅光,飄飄搖搖,鑽進欽天監監正的眉心。
「陛下。」
監正在高座前跪倒:「心宿天王中星暗,左星起,乃妨主之兆。」
殿中人噤若寒蟬,紀嘉陽狠狠叩首。
「父皇,兒臣冤枉!」
皇帝眼神深深在他身上轉一遭,問監正:「何解?」
監正道:「客星暫避,福從祈來。」
14
宮宴尚未結束,聖旨已下。
太子連同東宮上下往皇寺祈福,為期三月。
還有不到兩個月就要過年,這是連太子掌管年節慶典的慣例都棄了。
紀嘉陽砸爛了整個書房。
「去查!」
我剛走到書房外,一聲清脆裂響,又一個花瓶砸上緊閉房門。
他在裡面怒斥:「那屏風好好的,到底是誰動了手腳!查不出來,你們都給孤提頭來見!」
阿蓮扶著我連退兩步:「娘娘還是等會再來吧。」
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
白菡匆匆而來,越過我去敲房門。
「殿下莫要心急,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殿下若氣壞身子,豈不得不償失?」
房中沉寂半晌,紀嘉陽開門。
他神色暗沉,瞟了瞟我和白菡:「你們怎麼來了?」
白菡搶先開口:「陛下一向疼愛殿下,殿下進宮跟他好好解釋,說不定就有轉機。」
他沉默。
我不緊不慢開口:
「宴會當時我也在場,陛下驚嚇甚於動怒,想必此時最是敏感。
「殿下不如暫且不動,等陛下冷靜下來,再上奏也不遲。
「左右離過年還有兩月,隻要在這之前能回京,於殿下來說,並無大礙。」
紀嘉陽深深望我一眼。
白菡還想再說什麼,他臉上露出幾分倦色,揮手道:「你們先去收拾行李吧。」
當晚,書房的燈火燃至天明。
紀嘉陽召集所有的幕僚商討對策,又派出所有的暗衛去調查屏風出差錯的原因。
可惜,他終將一無所獲。
15
不過他倒是真的聽進了我的話。
到了皇寺後,白日誠心禮佛,夜間又親自為皇帝抄經祈福。
旁的皇族來進香,他也一襲素衣在旁陪著,一改從前高傲姿態。
太子為陛下誠心祈福的消息順利傳入宮中。
這夜晚飯後,我本打算去後山散步,結果被他喊住。
「來陪孤抄會經吧。」
他衝我一笑:「從前孤寫字時,你都會為孤磨墨的。」
我淡淡:「不是有白良娣麼?」
他頓了一下:「孤有話跟你說。」
我可不會費勁吧啦給他磨墨。
他抄經時,我大喇喇坐在一邊喝茶:「殿下要說什麼?」
他蘸了一筆墨,道:「孤一直都知道,很多事,隻有你才能幫到孤。
「就像這次,你一眼就看透局勢,還能給孤提最中肯的建議。阿棠,娶你,是孤做得最正確的決定之一。」
我咽下一口茶。
「阿菡跟你不同,她父親隻是邊境一個小小縣丞,不懂皇室這些彎彎繞繞,大多時候隻能看到事情最淺顯的一面……」
我將茶盞往案上一擱,站起身來。
「殿下要是想說這些,我就回去睡覺了。」
他在身後叫住我。
「她有身孕了。」
16
禪房內靜悄悄的,針落可聞。
紀嘉陽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
可惜並未看出他以為的任何情緒。
於是他繼續說下去:「這是喜事,尤其現在這個節骨眼上。
「明日我會上奏,事關皇嗣,再加上這一個多月孤在皇寺盡心祈福,父皇知道定然歡喜,年關一到,想必孤就能回東宮了。
「阿棠,你聰穎慧智,此間局勢一定能看明白。」
我無聲勾勾唇角:「所以呢?」
「孤知道之前你們之間有些龃龉,孤也已經斥責過她,事情都已過去,現如今大局為重。
「阿棠,這個孩子很重要,所以,必須平安出世。」
我笑出聲來:「龃龉?」
瞧著他:「你管她給我下藥害我孩子一條命,叫龃龉?
「紀嘉陽,我是妻,她是妾,我這裡……」
我指指小腹的位置:「本該是你的嫡長子,因為她,沒了。」
他手中毛筆「啪」地一聲,掉落在案。
「我把真相告訴你,你,斥責了她?
「現在她有了孩子,你就親自來做說客,要我讓這孩子平安出世?」
他抬頭看我,眼神復雜:「阿棠,我們還會有孩子……」
我冷然:「是嗎?
「讓她來給我磕頭認錯,不然……
「要麼,我們和離,你扶她做太子妃,生下你的嫡長子。
「要麼,我親手灌她一碗紅花,讓她肚子裡那個,去給我的孩子做伴。」
17
從書房出來後,我隱了身形,去了趟皇宮。
寢殿裡飄著龍涎香的氣味,皇帝睡得正香。
我輕輕一指,虛虛點向他眉心。
紅光一閃而沒。
我俯身,湊近他耳邊,絮絮低語。
「客星逼位,太子不尊,你對太子會越來越猜疑,越來越忌憚……
「越來越討厭。」
說完這些,我又掀開香爐,劃破指尖。
一滴血悄無聲息融入燃香。
回到禪房時,阿蓮敲門。
「娘娘,殿下帶白良娣過來了。」
18
我捋了捋將將披上的外衫,斜眼睨著面前的人。
紀嘉陽神色沉定,而白菡素衣素顏,眼眶紅紅,看起來真是單薄伶仃。
外面零零散散站了幾個侍者。
紀嘉陽吩咐他們退避,又囑咐人關門。
我譏諷道:「怎麼,敢做不敢認,這時怕人看見?這事必須讓東宮所屬都知道,不然以後本宮怎麼立威?」
紀嘉陽深吸一口氣,沉默。
白菡「砰」地給我跪下了。
「姐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看在一同服侍殿下的份上,姐姐就放過我的孩子吧!」
我一手撐著額角,閉起眼睛翻個白眼。
紀嘉陽站在一邊:「阿棠。」
我睜眼:「不是還要磕頭嗎?」
她泫然欲泣,望著紀嘉陽。
他語氣沉沉:「差不多可以了。」
我起身回榻:「阿蓮,送殿下。」
「姐姐!」
她膝行兩步,扯住我的衣角。
「我磕!」
紀嘉陽欲言又止。
她已經俯身:「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是我的錯!
「我明日就去佛堂為那個孩子供奉明燈,祈他來世康健平安。
「姐姐以後定能和殿下子嗣延綿,我也會教導我的孩子,讓他以姐姐的孩子為尊為長,絕不僭越!」
我摩挲著腕間的玉石手串,靜靜看她磕。
不管她此時是真心還是假意。
你看到了嗎?
她在給你和你的孩兒磕頭。
「好了!」
紀嘉陽終是忍無可忍,一把將她拉起:「夠了吧?她還懷著身子。」
我揚起一個微笑。
「好了,我還有幾句女兒家的體己話和妹妹說,殿下要不先去外廳喝口茶?」
19
她坐在我身側凳子上,一邊拭淚一邊道:「多謝姐姐寬宏大量……」
「別裝了。」
我嘆氣:「殿下又不在這裡,做給誰看?」
她擦淚的動作一頓。
「旁人不知道,你自己還不知道嗎?你我之間,遠不止孩子這一件事。
「你有多少次想置我於死地,樁樁件件,不用本宮再一一背給你聽吧?」
她放下手,抬起眼時,目光如蛇。
「嗯,這個眼神好。」
我勾唇一笑:「明明是蛇蠍心,何必硬裝成菩提根?」
她咬牙盯住我:「不要以為逼著我認錯,你就贏了。」
我擺擺手:「早著呢,磕幾個頭,就想一筆勾銷?」
我微微側身,湊近她。
一把抬手,鉗住她的脖頸。
在我手下,她動也不能動。
直到這一刻,她眼裡終於浮現出一絲驚懼。
我牢牢盯著她每一寸表情。
「聽好了。
「你磕頭是做戲,本宮說原諒你,也是做戲。
「你大可以去跟你的好殿下哭訴,本宮不在乎。」
我一寸寸收緊手指,直到她臉色發白,呼吸急促。
「因為就算有他在,你肚子裡這個,也絕對,生!不!下!來!」
20
白菡出門就暈倒了。
紀嘉陽一邊吩咐找醫官,一邊回身就要來堵我。
「你做了什麼?」
我沒回他話,望向他身後。
原本深夜沉寂的皇寺,燈火一盞盞亮起來。
有馬蹄聲漏夜而來。
那是皇宮御林軍的馬。
「太子殿下!不好了!
「陛下突發急病,咳血不止,急召殿下和太子妃入宮!」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