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住我的手,又在我掌心仔細摩挲了幾下,眼神似乎黯淡了一些,重重捏了我一下才放開了。
我的手早就不如之前白皙柔嫩了,如今也要我自己下地幹活,手心長了老繭,粗糙得很。
他該是嫌棄了。
他輕聲說:「妻主這些年似乎過得並不好。」
明天就要砍頭了,我自然不能讓他看我的笑話。
我笑吟吟地回他:「這幾年不好,你剛走那些日子我倒是快活,贅婿換了一個又一個,個個比你討喜比你嘴甜。」
燕邵猛地望向我。
他臉上所有羞赧全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嘲弄和譏諷,他將腮幫子咬得緊緊的,聲音像是從後槽牙裡擠出來的一般:「好好好!還當自己是當年的大小姐?過來伺候我洗腳!」
9
洗腳這活一般都是他幹的。
如今他瞅著我又是燒水又是試溫,可算是報了大仇了,竟然連眼睛都舍不得挪開。
我咬牙呲他:「沒見過人燒洗腳水啊?」
他亮若星辰的眼裡本盛滿了笑意,一聽我說話便拉下臉來,出口盡是譏諷:
「沒見過妻主燒洗腳水,這般大快人心的事情自然是看不夠的。」
哼哼!
小人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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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盆端到他腳下,正準備脫他的鞋襪,他又僵住了,推拒著我的手:「我自己來。」
「怎麼,你腳臭啊?」
他越是不讓我做,我就偏要做。
我上去就是一個快速將他鞋襪扒了下來。
燕邵急得將腳往裡縮,用那寬袍下擺遮住自己。
可我分明看見了——
他那布滿傷痕的甚至有些變形的雙腳。
沒由來的心疼蔓延上來。
之前他被罰跪祠堂,膝蓋磨得瘀青,我給他上藥時他疼又不敢喊。
我那時也十分心疼,惡狠狠地跟他說:
「你一個贅婿應該看好自己的身子,要是變醜了我便不要你了!把傷養好了我才許進我的屋!」
燕邵那時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燕邵無用,妻主別不要我……」
燕邵自幼父母雙亡,後來去我莊子上幹活才吃飽飯,入贅後總是傻兮兮地討好我。
那時他總說:「妻主是燕邵唯一的親人了,燕邵會一直對妻主好。」
我嘆了口氣,可我那時對他的態度確實不算好,他受了傷我還要嚇他。
或許那時我也年輕氣盛,總不知如何對他好。
後來更是對他極盡羞辱,趕他出了家門,他恨我是應該的。
10
我撩起他的衣擺。
他還想躲,卻被我拽住了。
褲腿再挽高一些,甚至有一道疤痕爬滿了小腿。
燕邵從我手中拽回褲子,此刻倒是不再躲了,他大大方方地將腳泡入水中,有些自嘲:
「很醜對嗎,不隻是腿,我的身上還有許多傷痕。」
應該會很疼吧。
他這些年似乎也吃了許多苦頭。
光是看一眼我便覺得眼睛刺痛,眼裡微微發脹,似有水汽氤氲了目光。
我遮掩般狼狽挪開視線。
燕邵的冷笑聲自上方傳來,他自顧自地擦洗起來:
「燕邵醜陋,髒了妻主的眼了。」
我背過身去抹了抹臉,又轉過來,接過毛巾幫他擦幹淨水漬。
燕邵渾身一顫,似有些不可置信。
片刻後,他似是想通了什麼,輕嘲:「呵,妻主是怕我燒了宅院?」
這次我倒沒和他嗆聲,帳中沉默了一會,我仰頭望他,目光相對似有繾綣。
帳中燭光微閃,有燭芯爆裂開來,打破了沉默。
他有些不自在地撇過頭去。
耳朵又開始微微泛紅,方才還盛滿怒意的眼睛低垂下來,顯得有些可憐。
我輕聲回他:「嗯,我怕。」
……
11
那夜後來,我和燕邵吵了起來。
「妻主如今一貧如洗,竟還有怕失去的東西?」
「比不上聖上孤家寡人,確實沒什麼可失去的。」
「可我擁有的比之前多,不像當妻主贅婿之時,連肉也不讓吃。」
「嗯,我的幾個贅婿裡就你能吃。」
「……」
吵著吵著,我便困倦得睡了過去。
本來明日就要砍頭了,我以為自己會睡不著,沒想到最後睡得很沉。
甚至是幾年來睡得最香的一次。
朦朧中有熟悉的氣息靠過來。
恍惚間聽見有壓抑的嗚咽聲,如同慟哭的小獸一般。
定然是聽錯了。
可又有暖烘烘的氣息呼在我脖頸上,我順手摸了兩把,脖頸被什麼輕蹭了幾下:
「……妻主。」
好真實的夢境。
12
第二日醒來時,主帳裡空蕩蕩的隻剩我一人。
未多時,帳外有腳步聲和交談聲傳來。
一個聲音語速較快,尾音上揚,像是一個年輕人。
另外一個聲音語速較緩,聲音低沉,像是年長一些。
年輕的說:「讓聖上給咱評評理,憑什麼這一次是你掛帥!幾日不打仗,我這渾身都痒痒了!」
年長的說:「這仗不好打,聖上是為了你好。」
兩人說著,便走到帳前,卻被門口護衛攔了下來。
護衛:「聖上不在,二位將軍請晚些時候再來。」
年輕的說:「胡說!我明明看到帳中有人!聖上是不是不想見我?!」
隨即簾子被一把掀開,我驚得抬起頭來,看到門口兩個將軍。
年輕那位將軍驚呼:「聖上墮落了!之前女人都不碰,如今竟然主動藏嬌了!」
年長的那位見我頷首:「好久不見,金姑娘。」
正是那位容將軍,容蓉的親爹。
13
我站起來見禮。
年輕將軍神情倨傲:「你是何人,為何在聖上帳中?」
容將軍眼中卻無驚異:「不可無禮,這位是——」
話未說完,就見一道身影自外間蹿了過來,速度快到隻剩殘影。
那年輕將軍被一腳踹到了地上。
「誰敢踹——聖上?」年輕將軍大愕。
踹他的正是燕邵。
此刻他擋在我面前,即使隻看見背影也能感受到他的怒意。
年輕將軍狼狽坐在地上,燕邵肅然:「誰給你的膽子掀我的主帳?」
「我沒有、我隻是看到帳中有人才……」
燕邵腳還踩在他腿上,用力碾了一下,年輕將軍驚叫了一聲又將剩餘的聲音壓了下去。
燕邵冷笑著:「我竟不知,我如今做什麼還需要跟你解釋了?」
年輕將軍滿臉都是懼意,像是要說什麼,卻又將所有話都吞下去了,他最後隻說:
「聖上恕罪!是鄭歡僭越了。」
容將軍也連忙跪下求情。
燕邵輕飄飄地看了容將軍一眼,那曾經名震天下的大將軍,竟然被這一眼看得落下冷汗來。
他的話像是對鄭小將軍說的,眼睛卻盯著容將軍:
「呵。凡事長長腦子,別被人當槍使了還不知道。」
容將軍不敢說話。
燕邵將腳從鄭小將軍身上放下來,一撩下擺坐在我身旁。
他此刻才是那個喜怒無常的帝王。
我有些感慨,他已今非昔比,此前不過是潛龍在淵,如今才是他——真正的蛟龍。
一如當初的谶言。
他的聲音裡滿是寒意:「還不滾?」
鄭小將軍磕頭跪謝,在容將軍的攙扶下離開了。
燕邵眼裡的寒意還未褪去,他的目光掃過來時,我不自覺地退了半步。
這樣的燕邵是我未曾見過的。
他眼裡的寒意漸漸消失,轉而變得柔和,他向我伸出手來:
「妻主,隨我用膳。」
14
一頓飯吃得如坐針毡。
說是今日砍我卻遲遲不動手,甚至今日案上又是未見過的珍貴吃食。
他不停夾菜,將我的碗堆成小山一般,略帶炫耀地說:
「這個和這個,都是妻主沒吃過的,妻主若是愛吃,我再讓他們去做。」
我又驚又恐,然後又吃撐了。
飯後他細細為我擦幹淨雙手。
就像是當初那個在我莊上的贅婿一般。
我受不了了,閉眼大喊:「燕邵你給我個痛快吧!」
這種感覺就像是待宰的羊羔一般。
好吃好喝供著,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砍我。
還不如吃飽了直接砍了呢。
一了百了。
這當了皇上的人就是不一樣,喜怒無常,善於將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就像方才敲打容將軍。
如今他又這般陰陽怪氣地對我,我就算不被砍了也得被他嚇死了。
他卻拉著我的手出了主帳:
「今日天氣不好不砍了,隨我出去消消食。」
我望著帳外的豔陽天,一時無言。
15
我根本沒心思出帳消食。
卻被燕邵拉著手硬拽著。
一路上遇見的將士紛紛行禮,有的好奇又不敢看,有的膽子大的眼神促狹,燕邵大大方方的,並不遮掩。
路上遇見鄭小將軍,他被震在原地,似乎是沒見過這場面,然後抓身邊人狂問:「那是聖上嗎,那是聖上對嗎,天吶他在幹嘛?」
路上還遇見蓉蓉,她手中的帕子都要攪碎了,哼哼唧唧:「狐媚子!惑亂君心!聖上怎會如此對她?聖上為何不如此對我?我不理解但是我好震撼嚶嚶嚶~」
路上還遇見各路牛鬼蛇神,很是熱鬧。
到後來反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松手松手,別人都看著呢。」
燕邵拽得更緊了:「妻主怕什麼,如今這軍中都是我說了算。」
招搖!實在是太招搖了!
偏偏他還嘚瑟得緊!
連拖帶拽地,我們走到了糧倉附近。
我看著那些運糧車,又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我問他:「你知道嗎,當初你跟容將軍走的時候,容將軍軍中的糧都是從我這裡拿的。」
他又不高興了,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怎麼會不知道,我在軍中打仗鬼門關裡走了幾回,你又換了贅婿的消息也傳了好幾回。」
我有些詫異:「誰與你說的?」
「容將軍,每次都繪聲繪色的!」
這容將軍沒事跟他說這個幹什麼?
他的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用力掰扯著我望向他,有些咬牙切齒:
「那時我就想,我一定不能死,我要風風光光地回去,讓你看看我是多麼厲害!比你的那些後來的贅婿都厲害!我要讓你後悔!」
我看著他認真的眼神愣住了,隨即不由輕笑起來。
都當皇帝的人了,竟然還這麼幼稚。
「那你現在後悔了嗎?」
「沒有。」
「……你這個狠心的女人,當初把我賣了,現在也不曾後悔?」
「嗯,所以你打算什麼時候砍我?」
他泄憤般猛地將我擁入懷中,帶著些委屈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從未說過要砍你,是你自己誤會了。我隻想著衣錦還鄉,讓你看看我的能耐,如今該換我護著你了。」
這下我是真的詫異了。
我微微推開他,從他懷裡抬起頭來望他:
「即使我當初真的賣了你,你也不恨我?」
他也望著我,再也不掩飾眼裡的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