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籌交錯,密談甚歡。
南陽王世子坐在畫舫前頭守著,隔著一層薄薄的珠簾,外邊的人看不見船裡的情形,他要觀察外邊,卻是簡單得很。
父王與八皇子相商,他作為世子,自然知曉其中厲害,因此一刻也不敢放松。
直到裡頭傳來南陽王的朗笑聲。
沈輝緊繃的身子松了下去,知道兩人談話已經結束,才想命人去問可要再添一壇酒,就看見心腹下屬楞直的眼神。
“世子爺,屬下……好似瞧見了郡主。”那侍衛抱拳,話說得有些艱難。
郡主今日的禁足令,還是世子爺出府前親自下的。
這才過去小半日的功夫,郡主怎麼倒還怡然自得地出現在這朱雀橋上?連面紗也沒蒙上一條?大大方方的深怕世子爺瞧不見一般。
沈輝順著方向看過去,一口氣頓時悶在胸口,不上不下,他霍然起身,臉色鐵青,腳步停在裡艙的珠簾前。
“父王。”沈輝朝著裡艙抱拳,聲音低沉恭敬。
酒盞與小幾碰撞的聲音清脆,南陽王笑容微斂,出聲問:“何事?”
“兒臣方才在朱雀橋頭瞧見佳佳了,想必又是瞞著母妃偷溜出府,要不要將她找來?”
南陽王與王妃相敬如賓一生,得三子一女,堅信男兒當多磨,這世上沒有不琢而成的玉,可女兒卻是不同,嬌嬌氣氣的小丫頭,自當被全家人當寶一樣的護著,寵著。
這一護,就到了及笄。
沈佳佳的火辣性子生在骨子裡,也算是隨了他,這原沒什麼不好,隻是到了婚嫁的年齡,適當收斂些才是。
南陽王啞然失笑,搖頭朝著紀煥道:“佳佳平素裡胡來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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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來了這,便將郡主請進來吧,旁邊那條畫舫還無人,等會的龍舟賽,也可看得更仔細些。”
紀煥坐在墊著軟羅的長椅上,堅毅的面龐上罕見的染上了微醺之意,眼瞳如墨,黑衣清冷,執杯飲酒時又是別一般風流倜儻的風採。
南陽王忍不住又在心裡嘆了一聲可惜。現如今皇帝垂垂老矣,又連著生了幾場要命的大病,眼看著要撐不過這個夏季,憑著八皇子現在的手段,皇位之爭必是毫無懸念。
若不是王府已是盛極一時,怕極功高蓋主,他這唯一的嫡女,自該配世上最好的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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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當空,萬物皆籠在熱潮之中,陳鸞卻無端端覺得身子一片寒涼,紀蕭一襲月牙白的長袍,面若冠玉君子氣節,她卻知他內裡的昏聩無能,殘暴不仁。
沈輝沒想到在這能遇見東宮這位,當即面不改色地抱拳行了個禮,互相寒暄幾句,到沈佳佳跟前時,才隱隱沉了臉色,隻是一雙虎目中到底無奈的意味居多。
沈佳佳自知理虧,衝著紀蕭行了個禮,就自覺地站到了沈輝的身後,後者的臉色這才稍稍緩和一點。
樹蔭下,陽光透過兩三樹隙打下來,圓形的小光點落在陳鸞的左臉上,半身於明半身於暗,那張精致的臉龐始終不願抬起,隻是沉默著福了福身,嘴唇翕動幾下:“臣女請太子殿下安。”
自這樁婚事確定以來,紀蕭這是第一回 仔細端詳這美貌之名滿京城的鎮國公府嫡女。
倒的確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
陳鸞感受到他的視線,不由得再退了幾步,與沈佳佳離得近了些。
她深怕自己抬起頭,撞上紀蕭那雙滿是算計的眼瞳,她就會忍不住想撕了他偽善的面具,前世,她的陪嫁丫鬟一個也沒幸存下來,獨她一人,被幽於深宮。
她無用,一人也護不住。
時光恍若靜止,細細碎碎的金光落在幾人身上,陳鸞額心沁出一些冷汗來。
好在沈輝終於開了口,衝著紀蕭道:“殿下,那微臣就先行告退,待來日得空,再與殿下暢飲一回,不醉不歸。”
紀蕭笑著頷首,可步子卻是朝著陳鸞逼近,笑意溫和,不疾不徐地道:“難得見陳大姑娘出來,朱雀橋人多擁擠,恐不長眼的衝撞了姑娘,不若去孤的畫舫中小坐,定煮茶相迎,姑娘也可一眼望盡這朱雀河的盛景。”
陳鸞臉色陰鬱,才要開口,便聽沈佳佳笑著道:“殿下,這恐怕於理不合。”
哪怕是皇後欽定的未來東宮妃,也不能在人前與未來夫主同處一舟,就算是太子開口先邀,陳鸞也要落個狐媚惑主,不遵禮法的罵名。
紀蕭搖了搖手中的玉扇,笑聲醇厚,道:“郡主多慮了,大姑娘是孤未來正妃,孤心中自有分寸,絕不會使姑娘清譽有損分毫。”
堂堂太子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若再駁去未免太不知好歹,陳鸞險些咬碎一口銀牙,才抬眸略生硬地道:“臣女謝殿下賜座。”
沈佳佳還想再說什麼,卻被沈輝一個眼神止住了。
陳鸞蒙上面紗,由流月和葡萄護著,跟在紀蕭的身後,兩人始終隔著不長不短的距離。
近河岸的畫舫上,足足擺了三個冰盆,身著紗衣的女子抱著琵琶彈奏,幽幽的聲音傳入外頭的一片喧哗中,竟奇跡般的融合在了一起。
紀蕭極低地笑,一派溫文爾雅,他飲下之前未喝完的果酒,朝著那女子道:“孤有貴客來訪,稜枝你先退下。”
陳鸞望著那女子恭順地起身,眼底復雜之色更甚,她心底低嘆一聲,微微福身:“請良娣安。”
稜枝長得算不上傾國傾城,卻極為耐看,是那種江南溫柔如水的樣貌,說話從來都是溫溫柔柔和和氣氣,從不與人紅眼。
可這樣一個女子,最後卻因為那幕僚一句話,被賜了白綾與毒酒,死時仍是極溫和的,嘴角帶著笑意。
前世陳鸞在深宮,與她難免生出一些心心相惜之感,可最後稜枝死時,她自己尚且在艱難求生,能做的,似乎隻有命人給她備一口薄棺,讓她心無掛念的去。
稜枝連忙跟著福了福身,抿唇輕言道:“姑娘折煞稜枝了。”
說罷,她又朝紀蕭行了禮,“妾告退。”
便抱著琵琶掀了珠簾出了這裡艙。
在她出去的一瞬間,陳鸞清楚地看到她嘴角的笑意深了許多。
不用看到紀蕭真好。
昏暗的船艙裡,船壁上刻著精美絕倫的圖案花樣,涼風中混著淡薄的龍涎香,透著一股子莫名的壓抑,陳鸞胸口悶得難受,下意識的就皺起了眉。
那幕僚也跟在紀蕭後頭,笑得溫和無害,甚至親自替兩人倒了熱茶,燙得手心一片紅。
陳鸞抬眸,果然瞧見紀蕭鳳眸裡一閃而過的心疼之意,她不動聲色地頷首,問:“殿下請臣女來此,可是有事吩咐?”
紀蕭的目光在她那雙杏眸上頓了頓,後又輕笑,掀了半角簾子,示意她朝外看。
“方才見南陽郡主與姑娘站在朱雀橋頭,天氣炎熱,畫舫與小舟皆已被提前訂完,這才邀姑娘進船,不忍美人受罪。”
這一番話下來滴水不漏,若是旁的高門貴女聽了,隻怕從此一顆心都要掛在他身上。
陳鸞緊了緊帕子,眸子的水色尤甚,兩頰湧起淡淡的暈紅,低低道:“臣女謝殿□□恤。”
但她清楚紀蕭的秉性,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今日請她上船,定然不會是因為他口中所說疼惜美人。
果不其然,在輕抿幾口茶水之後,紀蕭稍稍斂了笑意,扯開了話題,“孤與姑娘也算是自幼相識,雖說上的話不算多。”
“八皇弟確實算得上人中龍鳳,孤與他也是兄弟情深,可更是因為這樣,才不得不提醒陳大姑娘一句,你要嫁的人,是孤。”
紀蕭撫摸著小幾上橫著的玉簫,鳳眸微眯,似笑非笑地望著對面似是受了驚嚇的美人,拉長了聲音問:“姑娘說,孤說的有沒有道理?”
陳鸞最看不得他這幅嘴臉,若不是尚存著一絲理智,她都要忍不住反駁幾句,轉身就走了。
可最後,她還是冷著聲音,道:“殿下說的話,自然是有道理的。”
紀蕭沉沉看了她半晌,而後溫文爾雅地笑,聲音中帶著一絲曖/昧的氣息,“下回再見姑娘,恐怕就是在東宮正殿了。”
陳鸞一想起那副場景,不由得瞳孔一縮,渾身寒毛倒立。
茶盞邊沉浮綠葉,一時靜寂無聲,陳鸞覺著此處陰冷壓抑,實在受不住起身想要告退。
“太子殿下,八皇子和南陽王來了。”有下屬進來稟報。
陳鸞訝然抬眸,緩緩轉身望向簾外,身子自然而然放松下來,紀蕭洞悉她的反應,面色一瞬間沉如水。
第16章
船艙裡泠香沁寒,紀蕭久久沒有出聲,陳鸞雖巴不得現在就出了這叫人渾身不自在的地,但也不好貿然出聲,一時之間,倒是安靜得有些詭異。
陳鸞抬眸,輕聲細語地道,“殿下若來了客,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紀蕭握著玉扇上的流蘇把玩,聞言一掀嘴角,意味不明地輕笑:“不必了,隻怕我那八皇弟就是為姑娘而來。”
這樣一大頂帽子扣下來,誰也吃不消。
冰盆散發著陣陣冷意,幽幽的散在空氣中,纏在衣裳上,鑽進骨子裡,陳鸞裝作不明其意,似新月的眉蹙起,問:“殿下何出此言?”
美人眉目如畫,恬淡溫和,一雙琉璃般的眸子裡卻已然藏了幾縷不悅之意,紀蕭心中盤算著此時得罪鎮國公府實乃不智之舉,兀自將到了喉嚨口的話憋下,稍溫和地笑,緩聲道:“許是小郡主憂心姑娘,特叫父兄來尋。”
陳鸞明知他話中有話,卻也不得不配合著勾了勾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