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給夫人念經的女師傅。
半夜卻被人堵在香火帳中,問我,他和菩薩,誰更好看。
當晚,我沒選菩薩。
可惜不過三月,對方便向我辭行。
我以為他是膩了,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往後,他自紅燈高照,享樂無邊,而我獨自歸去,青燈古佛。
誰知後來,得知我被人沉了塘。
他瘋了。
1
我曾是宋家的童養媳。
可惜十三歲上,丈夫便死了。
見我頭插草標,跪在街口,鎮上的白夫人心生憐憫,便買了口薄棺幫忙斂了屍。
按規矩,我本該入府為奴,她卻不允:「你年紀輕輕便做了寡婦.....若是入我白府,恐怕多有妨礙。」
到底哪一處有妨礙,她沒有明說,隻是託人向縣丞遞了話。
翌日,我的大名「宋虔氏」便上了牌坊。
我年齡尚小,尚不知這意味著什麼,隻知懵懂地跪謝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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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便上了山,進了庵。
成了裡面年紀最小的女師傅。
2
不過三年,我已習慣了山上的生活。
這一日忽然來了人,說白夫人近來胸口痛,叫我過門念幾天的經。
因香火錢給得厚,主持便草草地打發我下山,見我頂著溜光頭皮,一身海青袍子都已洗得發白,隨行的老姑子便叫我用烏巾包頭,長布蒙面,直垂到腳。
如此不仔細地看,倒也看不出是姑子。
上了官道,我才知為何如此。
隻見馬蹄嘚嘚,塵土飛揚,倏忽間,一眾錦衣少年便已呼嘯著策馬遠去,瞧他們披發亂衽、縱馬疾馳的樣子,實在是瀟灑極了!
正瞧得有趣,道中又駛來一輛漆頂大車,載著數個年輕嬌豔的美貌姐兒,一路鶯聲燕語地往前行去。
我活了十幾年,還是頭次見到如此場面,一時看得目不轉睛。
正疑惑她們為何拋頭露面,便聽耳後傳來一聲嬉笑。
「九哥兒,這定也是個美人!」
我剛回頭,便見一根馬鞭破空而來——下一刻,頭巾竟豁然地被打落!
為首的胖壯少年鞭子還揚在半空,卻是一愣。
「怎麼是個姑子?」
我正捂住光頭,怒目而視,卻見眼前高頭大馬,人影攘攘,一人徐徐地按辔而出,那眉間一滴紅痣,猶如美人圖上點睛之筆,卻是個俊美如玉菩薩般的少年。
他掃了我一眼,便微微地搖頭:
「勿擾良家。」
這輕飄飄的一攔,令那少年有幾分不服氣:「九哥兒,不是你說出來獵美的嗎?」
「你瞧瞧,這姑子雖頭光溜溜,怎麼也算得上清麗可憐了吧!」
聽他這麼說,對方又瞧我一眼,微微地一哂。
卻是顧盼生輝,光照左右。
這人顯然是個人物,他不發話,眾少年即便再蠢蠢欲動,也不敢有什麼出格的行為。
隻能眼睜睜地瞧著我撿起巾子,原樣將頭臉遮上了。
3
青石鎮旁的沒有,單一座貞節牌坊,是家家戶戶都要爭的。
不過兩米寬的街,樓牌伸出蓋住頭頂,兩邊矮樓擋住光,若有空抬頭看,看得你脖頸翻轉也看不見天。
一路辛苦,我和老姑子終於趕到鎮口的茶社,取下頭巾,將化緣來的馍馍泡在茶湯裡同食。
雖不美味,也堪飽腹。
正端起碗,忽見一群年輕姑娘相攜而入,人人皆是頭戴華勝,綾羅滿身,偶有幾個年紀小的,也都是塗脂抹粉,嬌豔異常。
見我好奇地望著,老姑子耷拉著眼,一張嘴皮嗦著汙髒的碗沿:「莫看了。」
「都是些南方來的行首,當心看渺了眼睛。」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那些姐兒聽了個囫囵。
錦繡堆裡,隨即傳來一聲嬌叱。
「做姑子,哪有做婊子快活!」
眾姐兒聽了解氣,便都浪蕩地笑起來。
聽她們笑個不住,我收起自己褴褸的袍子下擺,低聲道:「分明是一樣可憐,非要比起來了。」
話音落下,眾人笑聲頓小。
一個年長的低聲地喝道:「住嘴!」
「莫非生來便是這般的輕骨頭,賤皮子?」
這話擲地有聲,頓時滿室寂靜。
那女子理理容妝,便朝我肅容行禮:「女師傅,莫聽她們羅吒。不過是些不懂事的孩子,汙了佛門清聽。」
我見她恭敬,便也雙手合十,低頭行禮:
「阿彌陀佛。」
那女子見我並不生氣,便招呼姐兒送來一盒糕點,自己則屈居下席,似有攀談之意:「奴家李師師,開封府人,瞧女師傅風塵僕僕,是往哪裡去?」
我看一眼老姑子。
瞧這行首禮數周全,老人冷著一張臉,並未口出惡言。
我這才低聲地回答:「是往鎮上的大戶人家講經。」
她聞言,似有些好奇:「女師傅如此年少,竟能獨自講經了?」
「也不小了,今年已十六了。」
「竟如此年少!」她忍不住奇,「這麼好的年華,你怎的不嫁人?」
我又瞟了眼低頭吃糕的老姑子。
「嫁過,丈夫已死了。」
......一陣難挨的靜默。
就連那窗邊嘰嘰喳喳的眾姐兒們,也都有些訕訕。
李師師自知失言,忙換了話頭:「原是同往青石鎮,若女師傅不棄,奴家這裡尚有一廂備用的車馬......」
我搖頭:「謝施主好心。」
「不妨事,女師傅若不願同乘,我等也可改道。」
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執著,我依舊搖頭,失望之下,一抹淡淡的微笑浮上了那嬌豔的花容:「罷了。」
「恐帶累了女師傅清名。」
4
作別了李師師一行,來到白府,我眼前仍不住地浮現那女子自苦的笑。
聽我報出佛號,白府僕役隨即畢恭畢敬地將我引入內宅,一路穿門過院,隻見白府內置石植木、花鳥魚蟲,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甚有幾分山野意趣。
白夫人聽得傳報,早早地便帶著丫鬟等在亭中。
瞧我摘了頭巾,露出一張素淨面孔,她歡喜得連連拊掌:「瞧瞧宋家的,如今長高了,人也有了幾分模樣!」
老姑子體乏,早已去了客房,左右沒有外人,我隨即雙膝跪倒,以額觸地:
「還謝夫人救命之恩。」
白夫人見狀,連忙伸手來扶:「說的什麼話!」
「我與宋家也算有交情,不過將你當成自己的孩子看,怎的如此生分?」
話音未甫,旁邊一名小婦人親昵地笑道:「阿娘,你將她看作自己的孩子,那我呢?」
白夫人卻不看她,依舊牽住我手,顯然是故意的:「我子息不豐,前面的都走了,隻這一兩個蠢的留在身邊!宋家的,你可切莫同我家大姐一樣,日日愚頑不靈,好似長不大.....」
聽她這麼說,我才想起白府確有個孀居的女兒,同我,同白夫人一樣,都是將名姓刻在牌坊上的寡婦。
雖說都是早年喪夫,可她看著與我不同,仍似閨中少女般天真活潑。
見母親不理人,大姐撒嬌個不住,白夫人隨即松了我,將她抱在手裡一口一個心肝兒、娘的肉。
我正有些尷尬,卻見幾個僕役上前報信,皆是面露喜色。
「夫人,夫人!」
「九哥兒回來了!」
白夫人一聽,眼睛也紅了,女兒也不要了,當下扯著裙擺往外走:
「這個孽障!」
「他還知道回來!」
九哥兒?
我正覺得這名字有幾分熟悉,俄而大風頓起,送進一陣凜冽濃鬱的香風。
隻聞喧哗聲越來越近,一群人哗啦啦地湧進內院,白府無論女僕小廝,此刻皆親親熱熱地簇擁在那人身側,顯然是發自真心的喜歡。
我想戴上頭巾,已經來不及了。
不過數息之間,那繡文走馬的衣袂已近在眼前。
眼看就要碰面,我隻得將一張臉埋進書本,佯裝正在讀經。
隻是那人已走過了亭子,不知為何又折了回來,仿佛從未見過尼姑似的,還特意地走近亭子裡打招呼:「這位女師傅。」
聽我細若蚊蠅地應一聲,他嘴角嚼笑。
「你的書,拿倒了。」
5
九哥兒名白玉菩。
他本行三,因上頭夭了兩個兄弟,闔家都喚他白九。
聽人說,他天資穎悟,九歲中秀才,十三為舉人,更有過目不忘之能,但不知為何,之後便再不願進學,反倒日日呼朋引伴,走馬狎妓......
幾年過後,竟成了個花中的浪子,紈绔的祖宗。
白夫人責也責過,杖也杖過,他卻依舊我行我素,那天又因玩笑於我,被母親罰到祠堂受誡。
我在簾內念經,他便在外跪著。
修長的脖頸彎著,宛若折頸的鶴。
待我念完經往外看,那人已枕著蒲團,在眉目低垂的泥像下睡得人事不省。
一個泥菩薩。
一個玉菩薩。
兩兩相對,相映生輝。
6
夫人憐我孤苦,便留我小住。
白日裡我深居簡出,也隻在傍晚前往小院,為她念上一段《無量壽經》。
大姐性情活潑,卻並不惹人討厭,母親聽經時,她便頭也不回地跑出去玩,待經念完了,又一溜煙地跑回來,對著母親撒嬌歪纏。
我本以為她便是這樣的習慣。
直到某天,白夫人歇得早,我從祠堂出來,卻見一名年輕男子匆匆地從對面的小院走出。
瞧他一身玄黑直綴,頭戴方巾,似是白家掌事。
可是外男,又怎麼能入內院?
我站在山石後,卻見大姐也跟著出了院子,臨別前,兩人唇吻相接,似一對交頸的鳥兒。
隨後,那男子便趁著夜色,悄然地離開了。
即便不通人事,我也知道白大姐逾了矩,本想直接告訴夫人,走到半路卻又覺得不妥,隻得折回去問老姑子。
老姑子喜靜,因此獨居另一個客舍。
然而,待我進了門,卻遍尋不到人,隻聽浮塵飄著一道細若遊絲的唱腔。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
「每日裡,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遊戲山門下~~」
「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
沿著那荒腔走板的小調,我在牆角發現了個蜷曲的人影。
瞧她花白頭發,頭簪紅花,一副怪異的自憐之態,我忙將人扶出來:「師太,你怎了!」
「靜茹師太!」
無論我怎麼焦急地呼喚,老姑子卻依然故我,甚至唱著就要往外跑。
我忙喊了兩個婆子來幫忙,然而一向衰弱的老人卻似有著無窮的力氣,一個不慎,仍舊讓她衝去了大太陽下。
當著眾僕役的面,靜茹師太脫掉衣服,袒胸露乳,在院中轉來轉去地唱。
「他與咱,咱共他~~」
「兩下裡,多牽掛~~」
望著她那含羞帶怯的面容,我這才明白了一件事。
.......她瘋了。
7
我本想將瘋了的老姑子送回庵裡,白夫人心善,卻叫留在府裡養幾天。
大夫來看過了,瞧她言辭顛倒,舉動荒誕,隻說是老人常見的迷心之症,無藥可醫,這之後或以思慮,或以驚恐而至痴呆。
這之後,我除了念經,還要分心照料她一二。
隻是我的心思,最近卻全被那陌生的男子攪亂了。
這晚我剛從夫人小院出來,又在湖心瞧見了那掌事,隻見他一身黑衣,行動很是鬼祟。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有個女子花蝴蝶般地撲去,兩人隨即相攜著進了石山。
我正要追上去看,卻被人扯住了袖子,不容分說地扯進了祠堂,好不容易從那堅實的臂膀裡掙脫出來,下一刻,驚呼聲便堵在了嗓子裡。
「是你?」
「是我。」
紅亮的燭光下,對方容貌殊勝,竟有種壁畫上神像的錯覺。
「九哥兒?」
總算找到能說事的人,我忙指著門外:「大姐她!她和那掌事.....」
「與你何幹?」
白玉菩輕蔑地剐我一眼,轉身在蒲團上坐下:「女師傅,你一個出家人,竟不知非禮勿視,非禮勿言?」
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皆是怪我多管闲事,我有些氣不過了:「我雖是姑子,也不是泥巴做的心肝!」
「夫人於我有恩,大姐如此行事,我怎能視而不見?」
......
許是聽我提到了夫人,對方的神情有一點松動:「你有心了。」
「可這畢竟是我白家事,這麼多年,我大姐也守得辛苦..........女師傅,便當作沒看見吧。」
聽他如此說,我也隻好閉嘴。
見我似有不快,對方猶豫片刻,竟緩和了語氣來和我闲聊:「女師傅經念得好,不像那些個稀裡糊塗的老和尚,可是認得字?」
「曾在夫家認過。」
「夫家?」
見他訝異,我點頭道:「他死得早,我很小便有牌坊了。」
......
不知為何,白玉菩聞言,臉色微微地變了。
但定睛一看,又恍惚隻是錯覺,對方臉上依舊是和煦的笑:「原來如此。」
「卻不知女師傅什麼名,在下又該怎麼稱呼?」
我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