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幾聲南無佛,恨一聲媒婆,娑婆呵!」
知她又開始犯病了,我便揩了淚,拿了陶壺去耳房煎藥。
不過一炷香時間,再回頭,卻已找不到她人影。
「老師傅!老師傅!」
我將藥端在手上,屋前屋後地找人。
沒過多久,卻見前方哄鬧起來,幾個僕役圍著那個小湖直喊。
「死人啦!」
「來人哪!」
「快點撈人!!」
我將藥碗一丟,便往那假山水上跑。
到了橋上,隻見橋下清清淺淺一汪水,老姑子背朝藍天,正倒在湖裡。
已不知去了多久。
23
我本該將老姑子的屍體帶回觀裡。
但夫人心善,一定要為她斂屍積德。
法事當日,我準備了半日的香火紙錢,誰料朗朗乾坤,卻突發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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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頂著傾盆大雨前往內院,卻見女僕小廝,人人面露驚恐,當先的人手中還捧著銅盆,裡面卻是一條鮮紅的白巾子。
經雨水衝刷,那紅巾很快地融成了一盆血水。
不敢看那不祥的血光,我正找人問話,下一刻,前廳又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大撞門聲,幾名僕役連滾帶爬地衝進內院:
「大夫人,不好了!!」
「那魯春兒正要闖進來哩!」
「他帶著官吏,嚷嚷著要將大姐沉塘!」
眾人驚慌失措,卻怎麼也找不到白夫人。
我見狀,叫了幾個得力的僕役,拿了菜刀、砧板和斧頭,往前院抵住大門。
隔著厚厚朱門,隻聽一個粗魯嗓子大聲道:「咱們青石鎮雖小,卻有兩座牌坊,大夫開的藏紅花並麝香,每月都有定例!」
「敢問你白家一門雙寡,是如何用到這墮胎藥的?」
門外,嘈雜四起。
門內,人人相覷。
趁著一群家丁趕來,我讓他們緊守大門,自己則趕往大姐所住的內院,剛踏入房間,便聞到了一股衝鼻而來的血腥味!
守在床邊的白夫人一見我,頓如找到主心骨似的,抓住我的手大哭起來:
「宋家的,你快來看看!」
我被她拉到床前,便見大姐高臥於枕,面色慘白,一手還捂在肚子上,幾個婆子端著熱水毛巾,正不住擦著她流出的「汨汨」血水。
但無論怎麼擦拭,那鮮血都好似無窮無盡。
在白夫人零碎的哭喊聲中,整件事漸漸地水落石出——
原來大姐與那掌事相好,業已半年有餘,誰知她剛發現有孕,他便跑得無影無蹤。
眼看肚子一天天地大,大姐不敢告訴母親,便去藥房買了麝香與藏紅花,想自己偷偷地落胎下來,不料藥後血崩如注,卻是止不住了!
白夫人邊哭邊罵,用力點著女兒額心:「你呀你!怎麼能這麼錯呀!」
大姐也哭:「娘!」
「為何九弟處處風流不是錯,而我隻有一個情郎,便是錯了?」
話音未落,白夫人再也罵不出口,隻將女兒抱在懷裡不住地流淚,幾個婆子伸手往棉被下一拊,俱是面露驚恐:「這胎不小,似有四五個月了。」
「這麼大的孩子,恐打不下來!」
「這血都流了一天一夜了......」
眼看大姐面如金紙、氣若遊絲,我問要不要請大夫,白夫人卻絕望地朝我搖頭。
再看那身下,鮮血依舊「汩汩」而出。
但為了白玉菩的前程,她們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不知過去了多久,大姐早已昏死過去,白夫人仍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呆呆地不知在想什麼。
滿室的血光中,卻突然傳來一聲猝不及防的驚叫聲。
「夫人,他們闖進來了!」
24
暴雨傾瀉在天地間。
雨幕昏沉,迷潆一片,這驚怖景象,猶如人間煉獄。
魯春兒著人砸爛了白府大門,便糾了一群官卒小吏,大搖大擺地闖進內院。
甫一進院,便見我孤身一人站在垂花門下,他頓時涎色上臉,笑眯眯道:「小姑子,怎麼是你?」
「你有何事?」
「我等來抓白大姐,你可知她在何處?」
「抓了她,然後呢?」
魯春兒繞著我走,一面「嘖嘖」搖頭:「這鎮上的墮胎藥,誰人購買、花用多少,都是有定例的!白大姐身為上過牌坊的寡婦,卻與人通奸,孕了孽種......」
說著,他忽然在我身旁停下,眼神極陰。
「我等抓她,自然要送去沉塘!」
「用藥的人,是我。」
聽我認下罪行,魯春兒不敢置信:「你?怎會是你?」
我涼涼道:「我與誰有私,你不是一直都瞧在眼裡的嗎?」
........
眾人聞言,十目交匯,魯春兒面色變來變去,轉身朝身邊的官卒問話,我聽他還要攀咬白玉菩,便淡淡道:「他此去,即為天子門生。」
「你若執意如此,官家定要治你個妖言惑眾之罪。」
魯春兒聞言,目光陰鸷地在我頭臉、身上不斷地打轉。
許久,忽地露齒一笑:「想白夫人、白大姐,那都是舉國褒、數一數二的貞潔烈婦,這等下賤之事,也就這麼個野姑子會做了!」
「來人哪,將這姑子帶走!」
25
魯春兒一發話,我隨即被官卒下了腳镣,押入監牢。
誰知入了夜,此人又趾高氣仰,進了女監:「那小姑子,你若願與我成了好事,我便放了你!」
我蓬頭垢面地坐在地上,昂頭不屑道:
「那你娶我嗎?」
聞言,他眉一皺:「我怎能娶你?你是寡婦。」
「呵——呸!」我低頭啐在地上,「你想娶我,我還不嫁呢!」
「你!」
魯春兒被我氣得不住跳腳:「你可想好了!若和我好,我便叫我叔父將你從牢裡撈出來!若不然.......」
不等他說完,我便冷道。
「我寧可去死!」
見對方氣得直倒仰,我指著他不住地大笑,那歇斯底裡的情狀,惹得一眾獄卒紛紛地叫罵。
魯春兒終於受不住這羞辱,負氣而走。
入夜了,風清涼。
再聽四面八方,皆是瘋女人的哭喊聲。
耳畔一道輕輕細細的唱腔,卻是不知從何人的口中傳出:
「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死在閻王殿由他!」
「把那碾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
「放在油鍋裡去炸~~」
「啊呀,由他!」
待歌聲唱絕了,我四下去看,卻隻見一片昏朦的寂靜,這才恍然地反應過來。
這歌竟是從我嘴裡出來的。
原來,和老姑子一樣。
我也瘋了。
26
三日後。
鎮上的官卒將我拉去江邊,魯春兒首當其衝,拉來一管狹窄的竹籠。
在將我沉下江心之前,他粗魯地掐一把我肚子:「殺不了白九,便先殺了他的孽種,倒也痛快!」
說罷,便變了臉喝道:「犯婦宋虔氏,你可知罪?
看著腳下滔滔江水。
我認了。
往後餘生,我不願做姑子,也不願做婊子,想來也隻有赴死這一條。
隻是死前,還需爭一口氣。
「我有何罪?」
「你身為造冊的寡婦,不為先夫守貞,卻通奸外男,怎的無罪?」
「我此生侍奉菩薩,從未害過旁人,不過與一名少年交好融洽,他無妻,我亦無夫,為何就成了罪過?」
江風蕭蕭,將我細碎渺小的辯詞吹散。
不知何時,岸邊已圍滿了來熱鬧的鎮民,魯春兒見我夷然無愧,大為光火:「這麼說,你對過世的丈夫毫無愧疚?」
我輕蔑道:「為何要愧疚?」
「他死了、爛了,我還活著呢。」
「你!」
見對方怒目圓睜,我心下大覺痛快:「你們這些男子,慣用青樓擺弄妓女,用牌坊束縛良家!」
「整天地對我們說教,說什麼『三從四德』,卻是為了將我們關在家裡,做你們耍弄的玩具!生前糾纏不休也就罷了,就連死了也不放過我們!」
江聲如雷,滾滾而來,悽厲的質問飄蕩在江流之上,如楊絮一般隨風吹散。
「女人也是人,為什麼就我們有貞操?」
「女人也是人,為什麼不許我們讀書?」
「女人也是人,為什麼不許我們快活?」
魯春兒被我問得瞠目結舌,伸手指我:「瘋了!你瘋了!」
聞言,岸邊的人群同樣驚怖失色,站在前頭的幾個年長些的大娘,紛紛地指著我破口大罵。
「瞧她說的什麼渾話!」
「別說姑子,就是婊子也說不出口!」
「就是!」
「這個瘋女人!」
「快把她嘴巴堵上,莫教壞了旁的姐兒!」
眼看眾小吏一擁而上,將我塞入豬籠,我最後看了一眼岸邊,卻白玉菩的貼身小廝就站在人群中。
見他站在岸邊,眼睛睜得很大,我揚聲地喊道:「替我給你的主人帶句話!」
「待他回來了,你便告訴他,雖有今日,我........」
「情出自願,事過無悔。」
話音未甫,我已被抹布封口,頭上腳下緊緊地被塞進了狹窄的竹籠。
剛被扔下時還能浮起口鼻,勉強地呼吸,但一個大浪打來,整個人隨即被冰冷的江水包裹。
最痛苦的時刻,我卻忽然想起,離別時那人肩上覆滿的落花。
那時,若能替他拂去就好了。
27
喧喧車馬,春榜已懸。
京師放榜當日,花浮雲影,日照衫光,幾名進榜的學子將那榜首第一簇在中間,紛紛地排揎他請客。
這魁首倒也大度,又叫了幾個失意落榜的,三三兩兩,約了同去吃酒。
瞧他春風滿面,光耀左右,倒真應了那句詩。
「十二街前樓閣上,卷簾誰不看神仙。」
正酒酣耳熱,眾人喊著行酒令,又叫個幾個年幼的行首來助興,到了魁首公子這裡,卻見他爽然地推拒:「不用,家中尚有一個冤家。」
那行首唯恐大魚跑了,忙說:「官人在外應酬,她又不知道。」
話音未甫,眼前的魁首公子仰望窗外彤霞爛,瑞色鮮,手執酒杯,當真是風流蘊藉、瀟灑無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怎道她不知?」
聞言,眾人哄堂大笑。
那行首紅了臉,便也收了心思,恭敬地給他倒酒。
隻是酒未入喉,便有一個年輕小廝背插尖旗,風塵僕僕地闖進酒樓。
「九哥兒!九哥兒!」
「報信!」
如此打扮,可謂之「十分火急」。
聽他大聲地呼喚,那醉酒的公子便將酒壺拋了,收拾衣襟,振作精神:「可是她給我來信了?」
再看那小廝滿臉白汗,卻是空手而來,他疑道:「信呢?」
小廝連連搖頭:「沒有信!」
「哥兒,是家中出事了!」
「什麼?」
「她和您的事,被人發現了!」
小廝汗出如漿,白唇顫抖:「魯春兒糾了一群小隸,把人逮住沉了江!」
.......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後,這偉岸的魁首公子撐住酒桌,立時搖搖欲墜!
「你再說一遍?」
「她死前,還給您留了一句話........」
聞言,他兩手掐住小廝肩膀,急道:「什麼話!你快說!」
小廝見他眼白都泛起潮紅,不禁結巴道。
「她,她說,情出自願,事過無悔........」
在眾人疑惑的觀望中,公子放開了他,身形跌跌撞撞,似零落無依的枯木。
口中還在不停地呢喃:
「情出自願,事過無悔.........」
「情出自願,事過無悔.........」
「走都走了,還要把這最後的關系撇淨了......」
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最終頹然地跌坐在滿地碎裂中,面如金紙,聲極撕裂。
「花花兒........」
「是我誘的你!」
「是我害的你!」
「該死的人,是我啊!」
28
翌日。
大敏朝新科狀元快馬返鄉,百姓額手稱慶,夾道相迎。
然而他幾乎跑死了三匹馬,匆匆地回到家府,卻見門庭蕭索,遍布落葉。
他又去尋大姐,卻見內院中牆頭倒塌、花木枯幹,假山下清澈的小河也早已枯竭,她房中空無一人,隻有床上的棉褥浸透了一大片醬紅色,散發出腐敗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