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舍不下你。」
他說罷,又枕回了我懷裡,唇角噙著一抹壞笑:「要不,你同我一起在祠堂過夜?」
「我聽人說,男女若是一起過夜,便會有小娃娃!」
「小娃娃?」我疑道,「哪來的?」
他一手執住我足,笑容促狹:「自然從腳底心來。」
「怎會從腳底心?」聞言,我便將知道的拿出來說,「陰陽和諧,乾坤有序,所謂夫妻有周公之禮,是為敦倫......」
白玉菩聽了,忽然捂住了我的嘴。
眸如春水,嗔中帶怒:「冤家,你怎能說這種浪蕩話,好不羞人喲!」
我:......
瞧我無語凝噎,白玉菩玉研似的面頰有些薄紅,將我抱在懷裡不住地摩挲:
「可愛,可愛,可愛!」
昏暗的燭火下,他就像一隻過分豔麗的貓咪,不停地引誘著我。
「花花,你可是真心地喜歡我?」
「喜歡。」
「喜歡我,還叫我走?」他不懷好意地笑,「那要是我真走了,去了京城,被別的女子黏上了怎麼辦?」
「那也是你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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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白玉菩被這話一激,竟一把拽住了我的手。
「這麼著算你睡我,還是我睡你?」
「算我睡你。」
..........
我輕聲道:「合則來,不合則去,我們誰也別綁著誰。」
他眼裡慢慢地攢起了火。
「花花,你可真是瀟灑啊!」
我所思所想,皆發自本心,不明白他為何會那樣生氣:「我與你一起,隻圖眼下快活,又不圖朝暮長久。」
聞言,一向自我的白玉菩如踢到了鐵板,臉色驀然沉了下來。
「這麼說,你隨時會負我?」
「你不負我,我自然不負你。」
「那我若是負你呢?」
「我便還回我的平安觀,敲木魚。」
眼前的少年頗為吃驚,他伸手指我,唇皮顫抖,似乎還想說點什麼。
卻負氣地放了手,一甩袖子走了。
17
我知曉自己和白玉菩沒以後。
他本自紅塵中來,自然也將往紅塵而去。
因此無論他如何對我海誓山盟,或施展了渾身解數來勾引,我卻總是淡淡的,惹得這少年很不服氣。
「性比烈火,情如枯木。」這便是他對我的評價。
我想他情到濃時,總是忘了我是個姑子。
一生囿於佛堂,和個泥塑的菩薩也沒什麼區別,雙腳都長在佛龛裡。
走不了,也逃不開。
隻為了與他的這一段,叫我之後回去觀裡,帶點兒念想,便也不會那麼難熬。
他不知我到底有多自私。
隻知我夜夜伴著月色而來。
又伴著夜盡而去。
18
夫人五十大壽,白玉菩為她搜羅了許多珍奇玩物,她卻並無絲毫開心。
隻因春闱日近,他還在家中高枕安臥。
壽誕當日,附近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來為壽星賀壽,趁眾人「拜生日」,我暫擱了經書,到燈火昏暗的廊下透氣。
正對著水流粼粼的假山水發呆,卻有人從身後緊緊抱地住了我。
我吃了一驚,低聲道:「玉菩,別鬧。」
卻聽對方喘著粗氣,也不說話,一手捂住我嘴,一手就將我往假山裡拖!
我這才察覺不對,開始使勁兒地悶叫掙扎!
對方被耽擱了一陣子,急怒之下,便將我摁倒在地,撕扯罩衫,卻聽走廊那頭有人疾步而來:
「魯春兒,你做什麼!」
立時身上一輕,卻是白玉菩掀翻了那陌生男子,兩人正狠狠地扭打在一起!
再看那對我施暴的男子,果然正是魯春!
被比自己更高大的少年照臉扇了幾耳光,他面露驚恐,連連大叫:「白九,你焉敢打我?!」
「待我找了叔父告狀,定要將你滿門抄斬!」
「你盡管去!」
白玉菩冷道:「到時我便告訴諸長官,你族中那三個寡婦到底是怎麼死的!」
「白九!」
魯春兒聞言,又怕又怒,見漸漸地有人圍上來,眼仁隨即一轉:「我剛剛聽到這小姑子喚你玉菩,難不成,她竟是你相好?」
「可我已打聽過了,她是上了牌坊的寡婦!九哥兒,你就不怕我.....」
白玉菩見他得意,朝他面中又打了一拳,隻打得鼻血如注也不松手:「怕什麼,盡管去說!端看他們是信你,還是信我!」
對方摸了一手血,終於被打怕了。
「好好好!你先放了我再說!」
見四周已圍了人,白玉菩將人松開,魯春兒隨即連滾帶爬地跑走,一面跑,一面放狠話:「白九,你夠狠!」
「有本事就仔細著,別被我抓住把柄!」
待他跑了,趕來的白夫人忙給我披衣安撫。
卻不知無人處。
白玉菩正與我暗暗地打著眉眼官司。
19
入夜,我照常去了祠堂。
一進門,卻被人拉去香案後,疾言厲色:「今日,你為何不大聲地呼我?」
「我怎可帶累你?」
聞言,白玉菩嘴唇翕動,想說些什麼,又頹然垂下肩膀:「罷了。」
「......你和我母親、我大姐,都是傻瓜。」
見對方神情黯淡,我心中愧疚,便問他為何來得那麼快,又那麼巧,卻聽他哀怨道:「我一直用眼睛覷你......冤家,你卻瞧也不瞧我。」
我語塞。
白玉菩望向虛空頂上的菩薩,忽然咬牙切齒:「我實在不明白。」
「魯春兒那種畜生,為何踩著自家姐妹往上爬,也能得意洋洋?」
「這世道向來如此。」
「不是!」搖曳的燈光下,少年的神情憤怒卻令人驚豔,「至少我不是!」
聞言,我輕輕道:「因此我才心愛你。」
「......我也心愛你。」
一番繾綣ţū́₁親近後,他對著我自言自語:「母親為我守寡二十年,大姐為我不願改嫁,全族蒙受這一門二寡的榮光.....而我,卻深以為苦。」
「所以,那日讓我不要攔著白大姐,也是......」
「是。」
我本想嘲他幾句,但越想越是心驚:「難道,你遲遲不願上京春闱,也是因為這個?」
「我不願吃喝她們的血肉。」
對我,白玉菩倒也坦白:「可母親一直逼我.....花花兒,你要是我,該如何做?」
「我若是你,便去爭取。」
「如何爭取?」
「這世間,女子沒有前程,而男子卻有。」
白玉菩聽我這麼說,面露失望之色:「冤家,你也這麼說?我還以為你和母親不一樣呢!」
「是不一樣。」
我低聲道:「我恨這牌坊,卻又與她們不同。」
「若我是你,去到京師,定會想辦法推了它、揚了它,將它砸成一地腐朽的飛灰!」
對方聞言,頗為震驚:「即便上面有你的名字?」
「即便上面有我的名字!」
白玉菩許久沒作聲。
許久,見我胸膛還不住地起伏,他忽地伸手摸我光頭。
「花花兒,原來這才是你的心!」
「怎了?」
「想我堂堂男子,竟不如你一個小姑子!」
我苦澀笑道:「我也不過是說說。」
如白夫人、大姐和我,不都是心中苦悶,卻仍背負著牌坊日日地苟活著嗎?
見白玉菩神思不定,我連忙換了話頭:「那你呢?」
「若不入朝堂,最想做什麼呢?」
少年聽了,將雙臂往後一枕:「若不為功名,我倒想去北方看看。」
「去會一會北邊風沙,大漠孤煙;去跑一跑黃沙茫茫,無邊無際;去眺一眺風吹牛羊,夕陽染赤......」
他說的時候,一直拿眼睛覷我。
而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畢竟,靠我做夢都夢不到的地方,靠雙腳也永遠無法抵達。
20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深入白玉菩的內心。
卻帶有意外和恐懼地發現——
那竟是一顆赤子之心。
21
那日不久,白玉菩便決心上京赴考。
他準備好了行囊,在夫人連同僕役的喜極而泣中,乘上了去京的馬車。
然而車停在牌坊下,他卻偷偷地背著人與我辭行:「花花兒,你等著我,等我推翻這牌坊,叫日月都換了新天!」
我瞧他躊躇滿志,便也十分應景地淚灑當場。
兩人手拉手說了許久,直到日頭偏斜,他才依依不舍地與我告別。
「那花花兒,我走了?」
「去吧。」
嘴上說走,他卻拉住我不放:「可我放心不下你,更怕那魯春兒來找你,或者,你先回平安觀躲著?」
「嗯。」
我點了頭,他便靠過來,在我頰上落下一吻。
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那寬闊的肩上已覆滿了落花。
「等等。」
「怎了?」
聞言,我伸出的手又縮Ţŭ̀₆了回來。
「你此去,何時回來?」
茫然片刻,白玉菩微微地搖頭:「若是中了,便在春闱之後;若是未中,我父親有一名好友在京中任職,或許收留我一兩年.......」
見我點頭,他忙道:「等我回來,便立即找你。」
「嗯。」
「你且等我!」
「嗯。」
眼前的車簾,終究是拉上了。
兩人潦草地分別,我回了屋,剛收拾好包袱,卻見一個賊眉鼠眼的小廝闖了進來。
他氣喘籲籲地將一封信遞給我:「女師傅,這是哥兒給你留的信!」
見信上還封著火漆,我心中隱約地一陣歡喜,將信撫摩數遍,卻並未打開,而是將它隱秘地埋於枕下。
隻要不打開。
便不算真的分開。
22
月末,我準備向白夫人辭行。
因白玉菩積極地進學,她近日精神爽利,邀了不少夫人在家中吃茶。
站在院門口,也能聽那春風洋溢的嗓門一直傳出好遠。
「他父親生前在京中有個故交,那故交之女與他也算青梅竹馬,此番我寫了信,管他掙不掙功名,若我兒能與她完婚,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一番話後,便有幾個交好的笑道:「若上了榜,那皇城中的公主多尊貴!」
「是啊!」
「令公子若能高中,官家金口玉言,亦是好事成雙!」
眾人聞言,都開始捧場,將吉祥話一籮筐地往外倒。
我站在抱廈下聽了半晌,身上寒意愈重,便想取一件厚衣穿,路上經過假山水,灰藍色微光像霧靄一樣地漫過頭頂。
我照著水面,卻也看不清自己。
回到客舍,老姑子就坐在榻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見我進門,她輕聲道:「是你的,自然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求菩薩也沒用。」
瞧她眼神平和,我頗為驚喜:「老師傅,您好了?」
老姑子微微地點頭:「靜心,你可是犯了錯了?」
聞言,我一呆。
「我......」
她拿過一張銅鏡,照著自己溝壑斑紋密布的面孔:「我們這樣的女子是半人......看起來是人,但不能全看作人。」
「女子就像泥菩薩,沒心沒血、沒骨沒肉,男人要什麼,我們便給什麼。」
「若把心給人看,是要被笑話的。」
她這最後一句話,頓時令我心腸如絞,涕淚直下。
「老師傅,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逃吧,逃吧。」
「逃又能逃到哪裡去?」
我怔然:「想那白夫人母女,我們在廟裡守著,她們在廟外守著,又有什麼區別呢?」
老姑子慈祥地一笑:「我也不知。」
「我替你問問菩薩吧!」
說罷,她那平靜的神色變了,又朝著虛空裡唱了起來:
「念幾聲南無佛,哆咀哆!」
「薩嘛呵的般若波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