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瀾兄。」不遠處,馬蹄聲近,隨之而來的還有極清朗的一聲,似溪水潺湲。
戚文瀾幸災樂禍:「你把爾玉的箭撞歪了。」又對我說:「殿下,這是宣珏。」
我還納悶戚文瀾壞笑個什麼勁,也納悶他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正兒八經叫我「爾玉殿下」,原來是扯著虎皮當大王,想讓我壓一壓這總是搶他風頭的宣珏呢。
我順著他目光回頭看去。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宣珏。
那年我們都才十五六歲,宣家仍在,戚文瀾也未遠守邊疆。
宣珏不似以後那般,總是掛著笑面狐狸般的假面,俊美至極的面容也稍顯稚嫩,至少是有幾分慌張地,長鞭一卷,拾起我的羽箭,再遞給我道:「給,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還請恕罪。」
我咳了聲,道:「無礙。」
然後又對戚文瀾道:「文瀾兄,我決定,叛變了。我不押你了,我押他。」
戚文瀾:「?」
他反應過來,悲憤道:「見色忘友!重色輕友!好啊你爾玉,我看錯你了。」
宣珏也很快反應過來我倆對話何意,白皙的一張臉看不出異樣,耳尖卻是通紅,出聲阻止我倆螺旋式矛盾上升、已經開始互扒黑歷史的對話:「……那個,兩位,秋獵已經開始了,抓緊時間罷。」
那場秋獵,他們二人都明顯放了水,最後獲勝的竟然是我。
我對半死的獵物不大感興趣,盯著宣珏懷中雪白的兔兒出神,想不出借口要來。
他射中那隻白兔時也避開要害,能養活,見我饞,幹脆送了我,留我一直養在宮中。
取了個完全相反的名兒,叫「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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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翌日,我醒來時,宣珏已不在身側。
全身酸軟無力,我喚人梳洗,宮婢們覷著我臉色道:「陛下早朝去了,還吩咐去把娘娘的兔子送進宮。」
我「哦」了聲。
心想:「估摸著小黑不在了。」
又暗暗疼痛不已的額角,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提了一嘴小黑,後半夜做了一宿的少年舊夢,夢裡有那場秋獵,有江南夜雨的燈,也有宣珏遠遠跪在軍機處內,我隻能看到一個背影的深冷雪夜。
頭痛欲裂。
宣珏在玉錦宮歇了一夜的消息傳了出去。
於是宮闱上下都明白了,我這位「前朝公主」,還得著盛寵呢。
明嘲暗諷都消失了。
中午時,宣珏臉色微沉地走了進來,提著個籠子,裡面是隻白白的小兔,嫩紅耳朵靈動轉著,一看就不是小黑那隻老得都懶得動彈的兔子。
宣珏道:「小黑可能跑了,沒找到,補你隻新的。」
意料之中。
被軟禁在公主府的半個月,宣珏正忙,貼身伺候我的那幾個宮婢,是宣珏讓屬下找的。
不懂為人處事,白眼都快翻上天。對我也糟糕透頂,根本使喚不動。
我隻能親自去給小黑喂食,她們問的時候,我狀若得意洋洋地說:「這可是父皇賜給我的,可貴了,你們連它一根毛都比不上呢。」
反正就是沒提到宣珏一個字。
等我走後,這幾個心胸狹窄的女人,難保不會對小黑下手。
果然啊……
宣珏肯定也氣壞了吧?
畢竟,那隻兔子啊,他可也沒少經手養,感情不淺。
我沒搭理宣珏,像是失落般低下頭,然後打開籠子抱起那隻新的小兔子,微不可聞地通過它,對小黑說道:「……抱歉。」
7、
新來的兔子我懶得取名,圖簡單喚了「小白」。
小白比小黑活潑,整日圍著我跳。
至於那幾個女人,聽說死得很慘——被活生生剝了皮。
我聽聞後有些恍惚。
即便宣珏還是溫柔笑著,但曾經那個溫如春風的少年,當真消失了。
很快到了年中,宣珏要封後的消息傳來。
是陳太師的女兒陳墨。
我曾在宮宴上見過她幾次,容貌不算絕美,但清麗脫俗,落落大方,是個再知書達理不過的個姑娘。
隻比我小三歲,似是許過幾次人家,但最後婚事都告吹。我還疑惑這姑娘姻緣也忒坎坷,直到去年某次賞花會上,我才知曉她一直心儀宣珏,硬是拖著沒嫁人。
說來,就宣珏那副皮囊,一眼就能勾人魂。難有女子不心動吧?
封後大婚那日,婢女要為我打扮。蘭靈給我盤發選簪,挑衣定服,我興致乏乏:「隨意即可。」
百官皆慶,百樂齊鳴,紅豔豔金燦燦,華貴滔天。父皇當年迎娶母後時,估摸都沒這麼大陣仗。
我隨眾跪拜,隱沒在人群裡,倒也安穩妥當,宣珏都沒發現我。
直到群臣獻禮,我也要坐到高臺側位,宣珏才見到我。
他明顯愣了下,轉而挑眉道:「不是說讓爾玉留在殿裡休息嗎?」
問的是我的婢女。
他問得輕飄溫和,婢女們卻都面露惶然之色。
「出來解解乏。」我道,徑直坐下,「她們勸不住我。」
宣珏倒是沒再說什麼,陳墨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在宣珏身邊坐下。
群臣賀禮也不過是那些,珠寶字畫,附庸風雅。我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簡直要打瞌睡,直到我聽到「鎮關大將軍賀——」
我瞬間清醒。
戚文瀾那倒霉玩意竟敢送賀禮?!
宣珏也向我看來,正好對上我刷得一下睜開的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見我來了精神後,眉心微不可查皺了一下,下顎微收,是個不快的表情。
前來送賀的是戚文瀾親兵,他單膝跪地,拱手道:「將軍命我送來賀禮。」
然後摁開扣鎖打開箱盒。
隻見那木色純柔的長盒裡,鋪著殷紅綢錦,但內裡盛放的,竟然是兩顆圓滾滾的人頭!
都是威武大漢,髯發硬須,怒目圓睜,瞪得銅鈴似的,又是放在血泊般的紅綢裡——一眼看上去,視覺效果驚悚嚇人。
陳墨首當其衝,那盒子就是正面對她的,她嚇得大叫一聲,從位上跌落,尖叫著撲進宣珏懷裡。
我沒忍住輕笑出聲,就聽到親兵一板一眼地道:「此乃吐蕃大王子和二王子首級,十天前剛斬獲。吐蕃實力大損,近期不敢進犯。將軍說,以此賀新婚大喜,山河康健!」
不愧是你啊戚文瀾。
瞧瞧這話說的,宣珏也不能怎麼著不是。
但新婚見血,可不是什麼吉利事兒。
至少,陳墨已是面色慘白,儀態皆失。
這時,宣珏又看向了我。
我倒是對這血腥場景沒太大反應了,冷眼旁觀,沒搭理他一掃而過的視線。
「Ťũ₈戚將軍有心。想必年末進京述職時,更有大捷消息,朕很期待。」宣珏溫聲道,「拿下去吧。」
我眯了眯眼。
將領每逢年末,必要進京述職,以防叛亂和不臣之心。戚文瀾若是回了,恐有不測,畢竟京城目前在宣珏全然掌控之下,不是邊塞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若是不回,更是有叛亂帽子扣上。
不好辦。
我敢肯定宣珏舍不得殺我,但我不確定……
他會不會動戚文瀾。
8、
婚宴結束,我回玉錦宮。
路上,我仍在思索,走得緩慢。
戚太妃和父皇感情篤睦,父皇死時服毒殉了葬。戚文瀾是晚來子,父母也壽終正寢。所以他是個實打實的光杆司令。
一人在外,無全家掛心——這也是他為何敢和宣珏拍板挑釁的原因。
但這是極限了。
戚文瀾手上兵不多不少,恰十萬。
十萬兵馬,不夠他攻打回來;而宣珏目前根基不穩,也不敢立刻對戚文瀾下手。
僵局。
不過……等宣珏排除異己,徹底穩固朝堂之後,就不好說了。
論武論騎射,這倆人不相上下;論詩詞歌賦、朝堂翻雲覆雨,戚文瀾那個驢腦子根本比不過宣珏。
因為掛憂,等快到玉錦宮時,我才發現,陳墨在宮女的簇擁下立在門前,顯然在等我。
我沒精力應付,打算忽視而過,就聽到陳墨背後宮女喝道:「大膽,見到娘娘還不行禮?」
我腳步頓住,緩緩扭頭笑道:「陳小姐,一年未見。恭賀如願以償。老太師護犢情深,不惜毀一世英名,爾玉佩服。」
陳太師,是三朝閣老,皇兄的啟蒙西席。是皇兄再信任不過的人。若非他裡應外合,宣珏不會如此簡單就能得手。
陳墨臉上溫婉的笑容僵了僵,然後才點頭道:「多謝姐姐祝福了。本宮是見姐姐今日神思不定,想來探望一二。」
「看完了?」我側頭示意,「可以走了。」
「那本宮先離開了。今夜我侍奉陛下,若姐姐不適,也可以多休息休息。」她微微一笑,似是拾得點勝利者的得色,緩步離開。
我卻是目帶憐憫地看她離開。
蘭靈注意到我的神色,疑惑:「……娘娘?」
宮燈在夜色下搖曳,晃出曖昧昏黃的圈,我道:「你信不信,她會等個一場空?隻是可惜陳太師,太寵這個女兒了。」
我邊說著邊大步走進玉錦宮,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我無法抑制地想起父皇。
他也是太寵我了。
不惜留下宣珏這個禍根。
當晚,宣珏留在太極殿歇了一晚。說是處理政事。不過明眼的也都明白,新皇後注定是個擺設身份。
我對露出訝然之色的蘭靈道:「正常。宣珏這個人啊……我該感謝他沒讓我成為眾矢之的。」
他要是這個當口來我這裡待一晚上,我得被陳墨恨死。
蘭靈不知如何接話,隻支吾道:「……陛下對娘娘情深,自然不會讓娘娘為……」她這句「不會讓我為難」的奉承話還沒說出口,就想起ṭūₖ來宣珏這位置怎麼來的,瞬間禁口。
我擺擺手,讓她下去。蘭靈惶恐著後退離開了。
9、
八九年前,很久遠的曾經了。那時宣珏溫潤如玉,做事體貼有禮,確實不會讓我為難。
那年我剛滿十六,覺得宮裡頭實在悶得慌,就想找個由頭出宮。
母後在我十二歲那年病逝後,沒人管得了我。父皇和兄長們又寵我,左思右想,讓戚文瀾做了這個保護我安全的苦力。
戚文瀾哭著一張臉:「臣遵旨。」
接下了這萬一我出事就得殺頭的苦差事。
我哈哈大笑,快馬加鞭南下江南。
京城太悶了,我兒幼時隨母後回鄉省親時去過一趟,做夢想再去江南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