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時,極愛熬鷹馴馬,養了三隻鷹兩匹馬,都養在京郊牧場。不過近幾年,我愈發少去了。
我道:「許久沒去守拙園了。不太清楚。」
父皇也隻是借此引出話題,又道:「有時間去瞧瞧。這養人啊,也得像對鷹和馬一樣,要熬要馴。不乖,給上幾鞭子,是第一層。剝其倚靠,斷其水食,過上幾日再救濟施舍,讓其依賴服從,這是第二層。久之,他們的情緒起伏,都全然依附於你了,這是第三層。」
我停下拿桂花糕的手,半晌才道:「父皇怎麼突然說這些了?」
「……」父皇嘆了口氣,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頭,「朕的重重啊,要開心快樂。父母之心,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順遂,得償所願。」
父皇帝王心術,傳授給我,是我的福氣。可我不想學。
這個時候,宣珏還未知真相,至少不知是皇兄下的手。
我二人成婚,他賦闲在府,也再未問過一句朝政。仿佛那年秋,興衝衝準備來年春考的,不是他。
而我也沒問過,那年深冬,從軍機處回宣府,路過行刑菜市口,和血染白雪的街道,他是怎麼熬過那千百來步的。
戚文瀾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頓,傷勢不輕,哼唧著磨蹭,不想去邊塞。然後離別時,來看了宣珏一次,隻說:「你欠我個人情吧?」又看了我眼,繼續對宣珏挑眉,「哦,不止一個人情。」
宣珏隻是淡淡地笑道:「銘記在心。」
我將皇兄所有的手段痕跡都隱瞞磨除。
我本來想把這件事,瞞一輩子的。
可是,宣珏還是知道了。
那夜,他月下獨酌,青衣落了皎然但隱約不清的月光țůₚ,見我在他旁邊,便道:「重重,來喝一杯麼?」
我見天色並不好,笑道:「烏雲來啦,快要下雨了,先讓人把東西搬回去吧。明兒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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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珏卻給我斟好了酒,語氣輕柔,問了個問題:「重重,你愛我麼?」
我腳步一頓,察覺到這個問題,或者說宣珏語氣不對勁,卻喝下那杯酒,仍道:「怎麼突然問這麼啦?當然愛啦。」說著,我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額頭。
宣珏突然看入我的眼,道:「若你不愛我,那宣家倒臺,你會覺得也不過如此嗎?你會覺得,這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命,也不過是鏟除異己的籌碼,冤枉了,錯怪了,都無妨。隻要三皇子能鏟除,隻要大皇子能登基,就行了,是這樣嗎?」
他那雙眼明麗至極,我向來醉心喜歡,甚至第一眼見到他,心弦一動,也是因為這雙浸染了星辰月夜的眸。
可我能從他眸中,看到有些不可置信的我自己。
我很想騙他,但這個答案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皇家的心意,少而珍重。比如父皇對母後、對母後所生的我和兄長,比如我對宣珏。
除此之外,都是陌生人,都是……棋子。
宣珏窺我神色,就知道我想說什麼,打斷道:「罷了,我知道了。」他緊握杯子的手握緊又放下,起身,仿佛在壓抑語氣,道:「……那熬鷹馴馬呢?你是這麼想的嗎?」
宣珏站在庭院裡,回首問我,眼底有少見的哀傷。
「我沒有!」我下意識反駁。
天空轟雷落下,紫電青光,照得我倆影子一閃而過,交錯重疊。
我卻背後一涼。
他竟然知道父皇在皇宮裡隨口對我說的話——宣珏,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問了出口。
他也隻是嘆著氣回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也不知……我該幹什麼啊重重。」
那一瞬間,我頭皮發麻。
我太清楚宣珏的手段和能力了。他若真想做什麼……沒人能阻止,除非他死。
雷聲巨震,țū́₄我將他摁在地,顫抖的指尖從他側臉劃過下顎。
「我該殺了你的!宣珏,我該殺了你的!」我掐著他的脖子,淚水卻滾出眼眶。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我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滿臉都是水。
宣珏神色逐漸迷離,意識模糊,卻還是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道:「那就殺了。沒事的。帝王家無情點更好。更何況,重重,你殺了我,我也能輕松些……活著太累了啊。」
可我還是下不了手。
我憤恨收手,身上衣襟被雨水淋得沉重。待我掙扎著起來,頭暈目眩,踉跄地跌倒,被他接住。
神志昏迷前,隻聽到宣珏溫柔的聲音,他吻過我的耳垂,在我耳畔道:「重重,你的確該……殺了我的。」
宣珏那杯酒有問題。
至少翌日起來時,我頭痛欲裂,完全忘了頭晚發生何事。之後許久,才慢慢記起。
那時我隻是覺得,從那日開始,宣珏依舊溫柔款款,談笑間山河在手,卻有種我看不透的蕭瑟疏離感。
他也不再喚我「重重」,而是「爾玉」。
一如其他臣子。
17、
戚文瀾這次進京述職,在太極殿大鬧一場。
但仍舊好端端離開了宮。
我松了口氣。
近幾年,我愈發摸不透宣珏所思所想,偶爾會覺得他顧念舊情,偶爾又覺得,他手段狠辣,陌生至極。
等到年宴上,我坐於高位,見戚文瀾與我遙遙相對,便懶洋洋地舉杯。
戚文瀾臉的輪廓更加剛毅英挺,小麥色的側臉有道蜿蜒刀疤,顏色不深,更添威嚴。至少我能瞧見,不少小姑娘在用餘光瞧瞧打量他,並竊竊私語。
戚文瀾一怔,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瞪我,悶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也不惱,繼續品著我的果釀。
宴席散去,戚文瀾徑直向我走來,我直白了當地道:「別傻了戚兄,不想和你一塊被射成篩子。」
他雙手在席案上一撐,呼吸急促地怒視著我,然後才嗓音沙啞地道:「那你想幹什麼?」
「報仇啊。」我笑笑。
這個詞他想必也聽宣珏提過。我能看到戚文瀾眼中有刺痛一閃而過,也不知他是在絕望些什麼,半晌才後退半步,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死局。」
等戚文瀾走了,宣珏才緩緩過來,問:「不走麼?」
我笑出聲,搖了搖頭,起身。他牽住我的手,眼底有壓抑的瘋狂,湊到我耳邊道:「真乖。」
我望著他的眼,很想問「我們真的要不死不休」麼?
或許他也想問這句話。
但沉默的年夜裡,四周鞭炮聲裡,一歲又除的時坎上,我們隻是並肩而立,暫停兵戈。同看升起的千盞孔明燈。
宮裡什麼利器都沒有,被宮人收拾得幹淨。哪怕是我倆最親密的纏綿時刻,我也殺不了宣珏。
他不再會像那晚一樣,刻意求死,任由我掐著脖頸也毫不反抗,甚至溫柔安慰。
其實他說的沒錯……
那時我該殺了他的。
春日裡萬物繾綣,我終是有些倦怠,不再在朝堂給宣珏制造小麻煩,而是窩在御書房,翻看闲書解悶。
突然,我翻找到一個匣子,被妥帖珍惜地放在書櫃頂端。看上去有些時日了,上面落了層不薄的灰。
我拿簪子撬開鎖。
裡面是一副畫軸,年歲久遠,微微泛黃。撲面而來的墨香味裡,是沒有褪去的丹青色澤。
畫上少女著紅衣,墨發散在那年秋獵的風裡,手執弓箭,拉弓成滿月,正對著不遠處的麋鹿。豔而不俗的紅,和草場的棕綠相映成輝,遠處群山遼闊,天地正好。
落款「太元五年中秋,珏筆」。
是秋獵的後一年,是南下江南的那一年。
是宣家倒臺的那一年。
是……物是人非的那一年。
我隻看了一瞬,就再也受不了,合卷歸位,上鎖,放回原處。
像是從未打開。
18、
過了段時日,我終於問了宣珏一個我想問很久的問題:「那年父皇突然身體衰微,是你做的手腳嗎?」
畢竟能打探到宮闱裡的消息,聽到帝王皇女間桌上談話,用幾味藥,害人一命,不是問題。
宣珏正在磨墨回奏章,調整各路軍隊,聽到我問,放下朱筆,終是緩緩點頭:「是我。」
我猛地將我手中把玩的玉蟬砸了出去,正砸在他腦門上,他一動不動,沒有躲開。等鮮血順著他額角滑下,太監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拭血跡,才道:「都說了,卿卿不該留我。」
我道:「那你也不該留我。」
宣珏沒再回我,隻讓宮人送我回玉錦宮。此事翻篇。
日子過得快,等到秋闱時,我們關系在我刻意靠近下,稍微和緩些許。我故意當著他的面,裝作第一次打開那副卷軸,然後歪著頭道:「離玉,我想去騎馬射獵。可以嗎?」
宣珏沉默良久,終是笑道:「好啊。」又輕輕環住我,在我耳邊道,「萬事如你所願。」
今年的秋獵,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盛大。手執旌旗的士兵們無聲前進,仿佛出席某個隆重的葬禮。
我拿到了許久未握的利器——我的金羽箭和長弓,還有同樣西域血統的烈馬。
它不怎麼馴服,我騎了足足小半柱香,才安分下來。
那些親兵都警惕注視我,如臨大敵,宣珏隻是擺擺手,示意秋獵開始。
我懶得射獵物,隻射佇立在遠方的靶子,三箭均未中。
親兵們悄然松了口氣。
這時我回首,看向宣珏。仿佛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他鬢角的發被和風吹起,溫潤如玉,這塊玉石,未蒙塵、未染血,通透明亮,絕世珍寶。
他也在看我,靜默地閉上眼。
然後我在所有人的驚呼聲裡,搭弓上箭。
金燦的羽箭射入宣珏的肩膀,我向他騎馬而去,又是一箭釘入他胸膛心髒。
被震住的兵衛們終於反應過來,用長矛刺向烈馬,再刺向我。
宣珏也許是想要阻止的,剛想喝出聲,但喉間一哽,捂住傷口。然後伸出手臂,攬住跌落的我。
像那個雨夜般接住我,在我耳邊嘆道:「重重……何必呢?」
我倆這輩子,聽「何必」這句,聽了多少遍。
自己同自己說,自己同別人說,別人同自己說——
萬般皆煎熬,百事不由己。
「我……我放不下。就像你當時一樣,放不下……」我隻道。
「我不再求什麼了,離玉……父母、兄長、夫君,我什麼都沒了,可我什麼都沒做錯啊。」我喃喃地道,「奈何橋過,孟婆湯下肚。前世種種,兩不相欠。恩怨相清,盡付於黃土。」
我掙扎著吻上他顫抖的長睫:「若是你先到一步,看看我們的孩子,是何樣貌,男孩還是女孩。我……」
我被胸口地刺痛激得一顫,接著道:「我早就打掉它了,沒用來陷害人。幹幹淨淨,不沾先輩汙垢。還有……我送了信,戚文瀾那廝近兩日就來帝都,他給我收拾的爛攤子那麼多,也不差這一個……」
他笑起來,眼底藏了許久的陰霾微微溶解,但仍舊哀戚慘然:「是給我倆收拾爛攤子。」
我想起近期的軍事調令……那其中想必有戚文瀾速來京城這一筆。
天地遼闊,秋風拂過。
我緩緩閉上眼,在宣珏懷裡,逐漸失去所有力氣。
對錯恩怨消。
這是最無奈的結局。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