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
我咳了聲:「實在不行,別的也都可以。」
宣珏卻笑出聲,溫和地道:「那就畫牡丹花吧。」
說著,當真勾線著色,畫起牡丹來。
宣珏下筆婉若遊龍,白紙上蔥茏木葉、嬌豔牡丹,栩栩如生。
戚文瀾在一旁等得不耐煩,聽姑娘們的小曲聽得也昏昏欲睡,幹脆手痒地去看宣珏其餘幾個已用的畫軸。
「……別碰。」宣珏來不及阻止,就被戚文瀾刷得一下打開畫軸。
畫軸落在地上,咕嚕滾了一地。
我的角度隻能隱約看到紅棕配色,看不清畫上是何,便問:「畫了什麼呀?」
戚文瀾想撈畫沒撈到,手臂僵在半空,特別是在看到畫卷內容後,臉色驚疑不定地看了看宣珏,又看了看我,唇張了又閉,把脫口而出的話憋了回去,半晌才道:「沒什麼。」
宣珏也對我的問題避而不談,隻道:「幫我卷起來吧,文瀾兄,勞駕。」
戚文瀾隻得沉著臉,半蹲下來,將畫軸卷好,直到宣珏將那副《牡丹圖》留下,告辭離開,都未再說一句話。
我好奇心大發,又țū́ₒ問:「他卷軸上到底畫了什麼?那麼緊張?」
戚文瀾瞥了我眼,涼涼地道:「一隻狗。」
我:「。」
我自然知道被寶貝抱著的畫卷,不可能畫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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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宣珏不想別人看到,我也不好刨根問底。隻將《牡丹圖》收起,然後擺手,示意戚文瀾哪裡涼快滾哪裡去。
那日惠風和暢,天朗氣清,雲卷雲舒,萬物可愛。
春鶯啼曉外,烏雲就在不遠方。
14、
春鶯啼曉那一聲嬌笑,讓萬開駿丟了性命。
萬家也倒臺得快,轟轟烈烈,坍塌成灰。
文人的嘴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刃,萬閣老能用,我同樣能用。
無非就是三寸不爛之舌,顛倒黑白——況且,這場輿論裡,萬開駿不可能佔上風。
一個孩子、女子清譽、我亡國的身份,民眾會可憐誰,憤恨誰呢?
甚至有百姓抗議,說宣珏不配坐這皇位。
吵吵嚷嚷下半年,一出鬧劇。
宣珏倒也不急,有條不紊地布局,推行政令,選拔官員,事情做得穩當完美。久而久之,朝野風聲皆過。
快臘月時,陳墨又在找我鬧過一次,她咬牙切齒至極:「你給陛下灌了什麼迷魂藥,他……」
她難以啟齒般道:「他就沒在我宮裡歇過一晚!」
我坐在榻上,悠悠睜開眼,然後道:「蘭靈,搬塊鏡子,給陳小姐照照。」
陳墨愣了一下,將蘭靈端來的銅鏡拍落在地,怒道:「你幹什麼?!」
我閉眸道:「多醜。讓你看看你自個兒。」
「你——」陳墨怒極而吼。
我隻道:「昔日春宴,陳小姐撫琴,一曲《鳳求凰》技藝絕佳。父皇指著你訓我,『看看人家』。求不得,放手便是。你本就極好,沒必要為了另一人,面目全非。何必呢?」
陳墨顫抖著道:「你懂什麼、你……你懂什麼?」
「好自為之。」我沒睜開眼,感受爬上我眼角的陽光,「蘭靈,送客。」
陳墨渾渾噩噩地離開了。之後深居簡出,再沒找過我麻煩。
而年節,很快就來了。
我既擔心戚文瀾回京,又擔心他不回京,等聽聞「鎮關大將軍」不日歸來時,我的心還是揪了一揪。特別是等到戚文瀾入宮述職時,我隻祈禱這蠢貨,留了後手。
否則宣珏把他一關,造反罪名往西北十萬軍士上一扣,誰都救不了他。
我在玉錦宮焦躁不安,直接推門而出,想要去太極殿一瞧究竟。
就被蘭靈攔住,她惶恐地跪地道:「娘娘留步!陛下說,這段時日娘娘最好是在宮內,不要外出。」她將頭磕得砰砰響,「求您可憐可憐奴婢吧!否則怪罪下來……」
「蘭靈,你在拿你的命威脅我麼?」我笑了,「你又不是我的親信,哪來的自信呢?」
她可是宣珏替我選的婢女啊。
她悽悽地哀望我,我甩袖回殿:「罷了。所有人都別來打攪我!」
沒人敢來觸我霉頭。
我三下兩下將繁瑣的衣物拆除,換了簡單的短打,翻窗落地後,再翻牆而過,來到太極殿——我從小在宮內長大,對這裡再熟悉不過。
避開侍衛,能隱約聽到太極殿裡傳來的爭吵,戚文瀾怒吼道:「宣離玉,你個瘋子!你做事做得這麼絕,你讓爾玉她怎麼辦?啊?!」
裡頭有些亂,可能是戚文瀾拿東西砸傷了宣珏,宮人們急切聲音不斷。
宣珏喘了口氣,然後冷漠地道:「那你讓我怎麼辦呢?千餘日月,寤寐難眠,閉上眼都是他們臨死的慘狀——你告訴我,我該如何處之呢?」
戚文瀾沒了話聲,良久才澀澀地道:「放過自己吧……讓我帶爾玉走吧。」
宣珏冷然道:「戚文瀾,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那就殺啊?!」戚文瀾氣極而笑,嘲諷地道,「你早就有過這種想法吧?你嫉妒我。」
「是啊。」宣珏緩緩而道,「特別是那段時日,你總是在我耳邊提她小時候。我嫉妒得發狂呢。」
宮人們不再敢開口勸一句,也不敢開口,都在聽了一耳朵宮闱秘辛後,瑟瑟發抖,不知能否活下來。
兩人都喘著粗氣,像是互鬥的獅子。
良久,宣珏才道:「滾回塞北去。你以為留副將待命,以邊關威脅我就動不了你了?田陽四十萬軍隊就在疆漠,離塞北不過兩天馬程,想要試試麼?」
戚文瀾估計是踹了御桌一腳,噼裡啪啦的筆架碎了一地的聲兒,他向門外走去,撂下一句話:「宣珏,他娘的別忘了老子當初是怎麼去守邊塞的!!!」
我在太極殿外的老槐樹下,久久站立。數十年光陰如婆娑樹影,搖曳來去,切割成斑駁碎屑。
抓不住。
是啊……
戚文瀾當初怎麼去守邊塞的?
因為劫獄。父皇震怒。
戚老將軍大驚之下,打了他百餘板子,把他丟到邊塞贖罪。說邊關一日不定,犬子一日不得歸京,還望陛下恕罪。
而戚文瀾為什麼劫獄?
因為宣珏。
而宣珏……
15、
而宣珏為何入獄,因為我的皇兄。
宣家被審的消息突如其來。
那是個冬日的夜,我正準備明日清談會的衣著打扮,想怎麼穿,能夠讓宣珏眼前一亮。又在想之前沒參加過清談會,要不要提前準備幾首詩詞,應付一下。
就是那時,我得知了這個消息——我有讓手下人密切關注著宣家。
我停下挑選簪子的手,愣了半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皇兄。他已入朝堂歷練,前朝的事比我了解。
我踹開他門就問道:「哥,宣家怎麼回事?」
他似正在和幾個謀士秉燭夜談,謀士們紛紛見禮,皇兄讓他們下去後,又對我皺眉道:「冒冒失失的。晚上冷,穿件單衣到處跑個什麼?小青,拿件大氅來給重重披上。」
小青是個做事磨蹭的宮女。等她拿到衣服給我,半柱香就沒了。
我不耐煩地直接從皇兄殿內木架上,順了件他的大氅,直接蓋在身上,一拍桌子道:「到底怎麼回事?宣亭終於因為那張嘴,要被父皇削了?」
「……」皇兄狐疑地眯了眯眼,「你怎麼這麼關心宣家?宣亭和蘇州刺史齊漓等人密謀,要跟著老三謀反,正被查。」
我大驚之下,衣袖將桌上杯盞碰落,瓷器碎裂聲裡,我喃喃地道:「……那宣珏怎麼辦?」
「嗯?你說誰?」皇兄沒聽清,湊上來聽,眉頭一皺,「宣家那個小子?你同他關系很好麼?」
「我……」我啪嗒一聲坐在桌前,捂臉道,「我喜歡他啊皇兄……所以,你一五一十告訴我,這件事,你攙和了嗎?」
皇兄當然攙和了。
他不僅攙和了,還一手籌劃。就連宣珏當初一人獨下江南,替父親送給蘇州刺史齊孟的信,都是他斟酌了言辭,然後命人仿照筆記寫就,再替換的。
「哥,算我求你,去和父皇說清楚。他那麼寵著我們,不會責罰的,好嗎?」我扯了扯皇兄的袖子。
皇兄訥訥地道:「沒用。這件事,父皇知道,默許的。他早就想要除黃家了Ṭŭ̀₅。」
三哥的外戚黃氏,在朝堂上左右逢源,假借從龍之功,向來不太把父皇放在眼裡。
據說,當年母後身亡,同黃氏一族都脫不開關系。
「那你讓我怎麼辦啊……」我愣愣地道。
見我神色不對勁,皇兄也慌了:「重重,你先別哭。我們再想法子……我我我不知道你看上那小子了啊!否則我不會走這條路啊!我……你等我想想。」
他來回踱步,有些煩躁地扭頭:「不是,重重,你喜歡他什麼?那張臉?那留著便是!」
我愣住。
「養個闲人廢物,皇家還是能留著養的——」
我打斷他:「我喜歡他的幹淨,溫潤,明和。哥,做不到的。更別提,以父皇的脾性,可能根本就不會留這麼一個……禍患。」
父皇為人狠辣。
不出半月的三司會審,就定下以黃家為首的「叛黨」們的結局,其中包括宣家——全數抄斬。
我求了他,他當即沉臉拒絕,最後幹脆那段時間不見我。
戚文瀾也和我一般急。即使這段時間,他好像和宣珏有什麼過節般,總是不太講話,對話也都有點帶刺。
行刑頭日,他實在等不下去,一抄長劍,牽著馬道:「我去看看,明日這個時候,再沒點法子,他們就得人頭落地了!」
戚文瀾夠狠夠衝動,直接劫獄,把宣珏給拎了出來。然後對他吼道:「直接面聖啊!這裡頭罪名漏洞那麼大,我一個半文盲都看出來不對勁,你去和聖上說清楚!!!」
可是沒用的。
我的離玉,是個多麼驕傲的人啊。
那晚大雪夜,他跪在軍機處,俯首不起,北風呼嘯裡,聽父皇和群臣,聽完他的詳述,再一言一語,一字一句,第二次定下他們宣家沒有改變的未來。
他從剛開始期盼能保住宣家,到之後留下父母,再到最後心如死灰。
我也要在軍機處外跪下。
蔣公公忙拉住我,驚慌道:「哎呀殿下,你這是幹甚!這不是要奴才的腦袋嗎?您可行行好,快回宮去吧!別饞和這件事兒啦。」他壓低聲:「皇上這幾日為了這宣齊兩家,煩躁得很呢!」
我對他道:「去給宣珏撐傘!愣著幹什麼,去——!再管本宮,打斷你的腿!」
蔣公公「哎」了聲,跺跺腳,終於還是去給宣珏撐傘。
而燈火滅去,群臣退散,父皇冷淡坐於高位,俯視而道:「別想了,宣珏,朕和你挑明,宣家不可能留。若非重重邪怔般看上了你,你今兒已人頭落地。賞你一條命,給重重解解悶吧,省得她以後怨朕。」
我也拼盡了全力。
我也隻能讓父皇……放過宣珏一人。
等踉跄著走出軍機處,立刻有一擁而上的宮人來攙住我,而宣珏隻孤身一人,向外走去。
我掙開攙扶的親信,追著宣珏道:「離玉!你等等我!離玉!!」
他這才回魂般,慘白一張臉,睫毛上有冰玉簌落,道:「……多謝殿下。」
我還想追,卻被父皇喚住,他臉色不好,但還是盡量緩和了語氣:「重重,宣珏不是什麼能輕易掌握的人。提醒你一句,別養虎為患。」
16、
我知道父皇是真心待我的。
之後一段時日,我口味不好,父皇狀似無意地道:「重重養的那幾隻鷹現在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