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了一個寒冬的邱姑,終於還是死了。
她蒼老的屍體躺在床上,縮小成一團。
我陪著安平,從天亮到天黑。
蕭索的鳳寰殿,隻有她無助的哭聲,白日午夜的嗚咽,顯得鬼氣森森。
邱姑的屍體連續放了好幾日,天氣漸暖,已經隱隱有腐臭的跡象。
天又亮時,安平終於眼睛紅腫地走出了屋子。
年滿十五歲的安平公主,開始用手在菜園空地處挖坑。
挖的指甲斷裂,滿是泥垢,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勉強埋葬邱姑的小坑。
安平堆了個墳包。
她想要祭拜邱姑,在墳包前燒些香燭紙錢。
可她什麼都沒有。
於是安平從屋裡拿出了一枚金釵。
那枚蓮花金釵,是安平母妃留給她唯一的念想了。
她拿著這金釵,用帕子包裹著,去鳳寰殿外的甬道,找了一位在西宮值守的侍衛。
侍衛名叫孫寒舟,年歲十九。
孫小侍衛與安平並非第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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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安平從庫所背筐回來,有次經過甬道,不慎摔了一跤,被值守的孫小侍衛看到,走過來幫她撿起了地上木炭。
他同庫所的內監一樣,起初以為安平僅是冷宮裡的勞役宮女。
而一向習慣了低垂腦袋的安平,在其幫忙撿柴時,不經意抬起頭,輕聲道了句謝。
孫小侍衛與她四目相對,愣了下神,悄悄紅了耳根。
安平長得像她母妃,隨著年齡的增長,容貌愈顯清麗。
後來,她與孫小侍衛又見過幾次。
安平去庫所背柴,經過甬道時,有時恰逢孫小侍衛值守,總會習慣性地低垂腦袋,從他身邊默不作聲地走開。
而孫小侍衛不知從何時起,頻頻用目光留意她,注視她漸行漸遠。
無人知曉,見到安平時,他總是繃起的身體,以及屏住的呼吸,是因為什麼而緊張。
他性子腼腆,是個不善言辭之人,安平對他的心思並不知曉。
她隻知他好心,曾幫她撿起過地上的炭木。
想要尋求幫助時,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
11
安平將金釵給了孫寒舟。
應她所求,孫寒舟次日便偷帶了香燭紙錢給她。
安平在邱姑墳前燒了那些東西,又是一番悲泣。
哭完之後,當晚她便懸梁了!
她懸梁了!
並且尋死之前,還不忘將我抱到了院子裡,放生草叢。
「蟾宮,今後你不必來陪我了,回去吧,多謝你長久來的陪伴。」
說實話,我很傷心。
安平公主雖然窩囊得讓我有些生氣,但我心裡是真的把她當朋友。
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我以為我們的感情堅不可摧。
然而我沒想到,邱姑死後,便是我的存在,也無法慰藉她。
蛤蟆就是蛤蟆,這一刻我承認,我輸了。
我沒辦法使安平擺脫寂寞,她心裡的傷痛太深了。
我開始愧疚,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朋友,我從來沒有走進過她的內心,她興許早就活夠了。
總之那晚電閃雷鳴,下了好大的雨。
她在屋裡上吊,我在屋外窗臺一蹦三尺高,對著她的影子呱呱亂叫——
「啊啊啊!不要死啊!安平!你不要死啊!快開門!」
我急瘋了,沒有任何辦法。
我恨我是一隻蛤蟆,救不了她。
關鍵時刻,還是人家孫寒舟出現了。
那晚恰逢孫寒舟輪值,白日裡送了香燭紙錢給安平,他思來想去,又決定把安平拿給他的金釵親自還給她。
孫寒舟來鳳寰殿叩了門,在狂風驟雨中喚著「小芝姑娘」。
無人回應,宮門虛掩。
他腳下遲疑,但最終推門而入。
於是順理成章救下了懸梁的安平。
而我在一旁驚魂未定的同時,忍不住地想——
什麼小芝姑娘!真是蠢吶,安平公主梁婉平,乳名芝芝,他竟也不曾打聽下。
嗐,這倒也不怪他,如今的北涼皇宮,廢後一族早已全滅,誰還記得冷宮裡的安平公主。
12
總之救下了安平的孫小侍衛,此後成了鳳寰殿的常客。
他很快知曉了安平的身份。
並且與她互生情愫。
我是眼看著二人日漸親密的。
安平性格柔順,雖膽子不大,卻是如新月清暈般品性純潔的姑娘,很難不被人喜歡。
孫小侍衛對她的真心毋庸置疑,他會想方設法逗安平開心,從宮外帶各種新鮮好玩的東西給她。
也會講很多有趣的事情給她聽,為她找來話本子解悶。
安平臉上逐漸有了笑容,她開始期待孫小侍衛來看她。
她的眼睛亮晶晶,如當初與我相識一般,充滿了喜悅。
我雖然吃味,但不得不承認,孫寒舟與她確實般配。
此人模樣長得不賴,待安平的心思也很單純,且笑起來跟她一樣傻裡傻氣的。
我時常鄙夷地看著二人,分明坐在屋檐下同看一本書,手中書冊卻一頁未翻,倆人時不時看對方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頭傻樂。
那嘴咧得比蛤蟆還大!
我看不下去了,轉身蹦跶著去找小藍,心裡罵罵咧咧。
真是酸臭,我和小藍就不會這樣。
我但凡多看它一眼,它就會心領神會地問我,又憋什麼壞招?
13
孫寒舟與安平的感情日漸濃厚之時,許下承諾,一定會想辦法求娶她,帶她離開皇宮。
然而這是件很難辦到的事情。
孫寒舟乃禮部員外郎之子,父親僅是個朝堂小官。
安平如今落難,但好歹是位公主,涼王好猜疑,又喜怒無常,禮部員外郎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
他聽聞此事嚇了一跳,勸告兒子:「驸馬可不好當!尤其安平公主不被陛下所喜,求娶她對你日後絕無半分益處,我兒莫要糊塗!」
禮部員外郎,顯然低估了兒子的決心。
孫寒舟真心喜歡安平。
即便父親阻攔,他仍舊執意且絞盡腦汁地在想辦法。
結果不久後的一場常科武試,機會真的被他等到了。
按照以往規矩,兵部選拔出的新晉武士,會由涼王進行最後封賞。
但今年,那位極其受寵的貞嫔,對涼王撒嬌想看武試比賽,於是涼王增設了一道流程,由宮廷侍衛與新晉武士在殿前多比試一場。
但凡獲勝者,皆有賞賜。
孫寒舟打算借此機會,向涼王開口求娶安平公主。
他本就有些弓射的好底子,遂挑了自己擅長之處報名,豁出性命一般,苦練數月。
結果那日御前步射穿札,真就被他贏到了最後一場。
更別提因為用力過度盛,孫寒舟手中的箭杆多次裂開,將他的手掌割破,鮮血淋漓。
而他面不改色,硬是完美地射出了最後一箭。
涼王因此對他贊許有加,印象深刻。
待到封賞之時,孫寒舟跪在涼王面前,誠懇地說出了想要求娶公主的願望。
他一張口,坐於一旁的淑昭儀和安寧公主率先黑了臉。
安寧公主梁景寧,是淑昭儀之女,與安平同歲。
起初母女二人聽錯了,以為孫寒舟求娶的是安寧公主,正欲大發雷霆,訓斥一小小侍衛,緣何敢求娶公主。
待弄清了孫寒舟想要求娶的是安平公主,二人又是一愣。
涼王也是此時想起,自己還有一個被遺忘了的女兒。
遂宣了安平觐見。
14
安平終於重又回到了眾人面前。
雖然她依舊不被涼王所喜。
隻因安平叫他「父王」之時,聲音太低,表現怯弱,涼王便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待聽聞了她與孫寒舟因何相識,更是不悅地質問:「你既不是啞巴,過得如此艱辛,為何不來見孤?抑或去見昭儀娘娘,難道孤王會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受苦不成?」
涼王怒形於色。
跪地不語的安平,模樣瑟縮。
孫寒舟與安平同跪,懇求陛下恕罪。
也不知幸與不幸,因著對安平的不喜,涼王竟然未多斟酌,眼不見心不煩地應了孫寒舟的求娶之事,將女兒許給了一個侍衛。
禮部員外郎站在官員之中,險些暈了過去。
他很清楚,原本唾手可得的仕途晉升,日後怕是與自家兒子再無緣分了。
孫寒舟看上去倒是如釋重負,彼時他與安平正是兩廂情深,想來無比慶幸自己此番「求人得人」。
總之自這日起,安平暫時搬到了安寧公主的寢宮偏殿裡住下了。
這是淑昭儀的安排。
孫寒舟與安平公主婚事雖定,但婚期還需司天監擇日擬下。
淑昭儀並未將安平放在眼裡,她掌管後宮多年,本就事忙,早就將安平這號人拋之腦後。
此刻便是重新見到了,也懶得刁難。
她甚至未給安平安排公主該有的寢宮,隻想著讓她先在安寧公主的景怡宮住下,隨後打發嫁了便是。
淑昭儀瞧不上安平,可她的女兒安寧公主不一樣。
安寧公主對安平其實早已沒了印象,但聽身邊宮人教唆,方知已故的廢後是個賤人,從前竟毒害過她的母妃淑昭儀,致使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早產,險些性命不保。
年輕氣盛的安寧公主,在安平搬到她的寢宮偏殿之後,開始了有意無意地欺辱。
她先是指使宮人們指桑罵槐,用惡毒言語踐踏安平。
見安平毫無反應,又指使宮人將茶水澆在了安平的被褥上,對外笑稱安平身為公主,竟然失禁在了床上。
安平依舊沉默不語,任由宮人們笑成一團。
可我看不下去,我氣得渾身顫抖,在她懷裡探出了頭——
「打她!賞她們幾巴掌!狠狠地扇她們耳光!」
安平將我的頭按了回去。
我再次探出:「你是公主!宮人們不敢還手!你上去打她們!讓安寧公主知道你不好欺負!」
安平再次將我的頭按了回去。
我再一次探出:「動手吧!不要忍了!你越是忍讓,她們越是囂張!你和孫寒舟婚期未定,要被她們欺負到什麼時候!」
「啊啊啊!別再按我的頭!你個窩囊廢!你不去打她們,讓我來!我要去她們的床上撒尿!往她們臉上噴毒汁!」
15
我的撒尿和噴毒汁計劃,終究還是擱淺了。
小藍讓我不要惹是生非。
對了,我和小藍以及蟋蟀弟弟搬家了。
我們跟著安平公主,搬到了安寧公主的景怡宮。
安平住在偏殿,我們便在她窗外的長廊邊安了家。
可惜這裡沒有茂盛的雜草叢,也沒有長了蚜蟲的菜地,導致蟋蟀弟弟隻能縮在牆角,連瞿瞿聲都小了很多。
小藍變得忙碌,每日都要去蓬萊池找吃食。
它依舊告訴我,不要輕易離開安寧公主的寢宮,它已經勘察過了,這裡還算安全,沒有蛇鼠出沒。
小藍還叮囑我,不要插手安平公主的事情。
它說人各有命,所以要各安天命。
我不是很贊同小藍的話,它總是忘了我說過,人活著就要抗爭!
但我答應了它不會胡來,以免被人捉到,惹禍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