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在無助的時候,自然也會選擇依靠最親密的蛤蟆。
我幾乎沒有多想,努力飄動著自己那一團白光,螢火蟲似的,想要飛去鳳寰殿找小藍。
我回來看安平的時候,並沒有告訴它。
決定懲治淑昭儀的時候,也沒有告訴它。
很糟糕,我努力往鳳寰殿的方向飄,卻發現自己根本飄不出去。
我被困在了淑昭儀的宮殿。
看著這裡亂成一團,宮廷太醫們背著箱子匆匆趕來。
不多時,涼王也來了。
果真如小藍所說,宮廷太醫很快診斷出,淑昭儀的臉上像是癩刺毒汁。
毒汁已經入了眼,此刻雖然得到救治,但也有著失明的危險。
我飄在寢宮外面,聽到這話隻覺大快蛤蟆心。
但很快我又高興不起來了。
因為涼王到底對淑昭儀還很在意,聞言震怒,命令宮人們從即日起,將王宮各處撒石灰和蜃炭,勢必要鏟除所有的毒蟲。
尤其是蛤蟆。
該死的老泥鰍,竟然說蛤蟆是毒蟲。
我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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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又自責起來,想起了小藍的話。
我真是太衝動了,把麻煩帶給了生活在王宮裡的所有蟲子們。
我焦急又愧疚,橫衝直撞想離開此地,去向小藍傳遞消息。
可我隻能在淑昭儀的宮殿附近轉悠。
直到夜深了,才終於飄到了景怡宮。
安平的屍體躺在偏殿的棺材裡。
安寧公主嫌晦氣,又道自己擔心母妃的眼睛,直接搬了出去。
此刻宮殿無人,寂靜得像塊墳地。
涼王已經下令,安平公主停屍七日,然後葬入姑臧城北的公主墳。
虧他想得出來,那裡地方偏僻,荒涼得很。
我可憐的安平,死後都不讓埋入王陵。
我的魂魄飄在安平的棺材上,望著她白生生的臉,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聽到身後有人「咦」了一聲時,嚇了一跳。
我確定自己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
看到身後之人時,便隻覺呆愣。
那是一個翩然若仙的少年。
雲鍛錦衣飄逸出塵,寶珠璎珞抹額下,一雙眼睛湛湛有神,且此人長得面如冠玉,修眉端鼻。
更重要的是,他穿了一雙朱雀祥雲圖案的紅底黑靴!
神色高潔似仙人一般的少年,竟是踩死我的兇徒!
我瞬間怒火衝天,飄忽著自己的魂魄,率先對他發動攻擊!
「是你!是你!」
少年哈哈大笑,左右躲閃了下,竟開口道:「抱歉抱歉,仙官下凡,不小心踩死了你。」
嘴上說著抱歉,他的聲音實則毫無誠意,如同最開始故意發出的那聲「咦」,虛偽至極。
我朝他大喊:「天底下有殘害生靈的仙官嗎!你是哪門子的仙官!」
「我乃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朱雀七星張宿仙人是也。」
「我管你是誰!你把我踩死了!你賠我的身體!」
「賠不了,踩扁了,稀碎。」
「啊啊啊,你這個壞蛋!我跟你拼了!」
「冷靜一點,你還想不想復生了。」
「我復你個烏龜……什麼?復生?」
謾罵的話語被我咽了下去。
我望著面前神情桀骜的仙官,一臉狂喜:「仙官,你方才不是說踩稀碎了嗎,我還能活?!」
「能啊,不過那張蛤蟆皮,肯定是不能用了。」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眼前不是有具現成的嗎?今兒算你走運。」
20
張宿仙官,要把我復生在安平的屍身裡。
我不同意,對他道我是一隻蛤蟆,並不想做人。
他像看傻子似的看著我,抽搐了下嘴角,表示愛做不做,他不管了。
說罷作勢就要離開。
我趕忙攔住了他:「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麼辦?」
張宿哼了一聲:「你能怎麼辦,魂飛魄散嘍。」
我不信:「安平呢?安平難道也魂飛魄散了?」
「她是人,死後會遁入輪回,你是畜生,若是去不到輪回之所,便隻能消亡天地間了。」
「我為什麼去不成輪回之所?」
「這我哪知道,天地萬物皆有定數,你去不成,自然有去不成的道理。」
張宿笑得意味深長,「興許是你作惡多端呢。」
作惡多端。
這四個字簡直太傷害一隻善良的蛤蟆了。
氣憤之下,我哭嚎了起來:「你才作惡多端!你全家都作惡多端!我從不殘害生靈,頂多吃一吃蚜蟲,它們總是啃食安平的青菜,我吃它們也是為安平除害!怎麼就作惡多端了!」
鑑於我情緒激動,哭嚎得太大聲,張宿敗下陣來,無奈解釋:「我同你開個玩笑罷了,你哭嚎什麼,冷靜一點。」
我沒有搭理他,繼續大哭:「壞神仙!你踩死了一隻無辜的蛤蟆!你殘害生靈!會有報應的!」
張宿神情訕訕:「行了行了,別嚎了,反正我隻能把你復生在安平公主的屍身裡,你自己選。
「做人不好嗎?你幹嗎非要做一隻蛤蟆,安平公主死得冤,難道你不想為她報仇,懲治那些欺負過她的壞蛋?
「蛤蟆變公主,你知道這機會多難得?你的命運即將改變,將來前路璀璨,貴不可言。
「快點選吧,要麼當公主,要麼魂飛魄散,別耽誤我的時間,我忙得很,有個痴漢朋友遭了難,我要去看看他死了沒。」
「我,我願意復生在安平的屍身裡,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張宿並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神仙,我能感受到,他的耐性在一點點消散。
我很怕他真的一走了之,不管我了。
所以我想了又想,艱難咬牙:「我想見安平一面。」
21
見安平一面,對張宿來說,似乎並不是件難事。
但他還是翻了個白眼。
隨後仙袖一揮,將我這團飄忽不定的白光,瞬間轉移。
於是我成功地在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地方,見到了已經死去的安平。
準確來說,那應該是一片渺無邊際的原野。
四面芳草萋萋,寂靜無比。
時間仿佛凝固,我仍是一團白茫茫的光點,看著背對著我,站在前面的安平。
她笑著回頭,眉眼彎彎,看起來同從前一樣,是個有些傻氣的小姑娘。
「蟾宮,是你嗎?」
她朝我伸出了手,我努力飄向了她的掌心。
「安,安平,是我。」我哽咽著,有些說不出話來。
安平笑道:「好神奇,我總算聽懂了你的話。
「別難過蟾宮,我在這世間,其實已經了無牽掛,本要走了,有位仙人說,還有隻蛤蟆想見我,我一想定然是你。
「蟾宮,對不起,我令你失望了吧。」善良的安平,聲音開始愧疚,「我隻是討厭所有虛偽的東西,所以才會一次次忍著,不願卷入醜惡之中。
「但我死後明白了,人在處於低處時,是連討厭二字也不配說的,我無須為自己開脫,因為羊之所以會成為俎上之肉,就是因為它的弱小。
「毒發之時,我想起了幼時邱姑曾同我說過,燕都昌黎城的太衡公主李明儀,十歲時便曾放言,天下無無用之物,弱而不爭,為卑微愚懦也。
「邱姑同我說,太衡公主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姑娘,我那時卻道她太狂妄,燕朝的君主很寵她,將她捧在了心尖上,她又如何知曉弱者的處境之艱。
「可是後來燕朝沒落,太衡公主自刎於長街,我卻不懂了,她曾說過弱而不爭,為卑微愚懦也,可她分明能活著嫁到北魏,怎就突然尋死,不願去爭一爭了?
「蟾宮,我原是不懂,臨死之時終於想明白了,弱者的爭與不爭,並非勝人之術,太衡公主道的是處世之爭,人既兩腳站立,便不該形如蝼蟻,應面壑而起,寧死不屈。」
安平同我有說不完的話,她的神情始終是祥和的,又帶有些許遺憾:「所以我很後悔,當了那麼久的縮頭烏龜,從未被人瞧起過。」
「不,不是這樣,安平,你不是烏龜,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姑娘,世上之人形形色色,豈能都如那太衡公主,她有她的好,但你純良直正,也並非旁人可比。」
安平在我心裡,當然是世間最好的公主。
我沒有撒謊,安平卻笑出了聲,她輕輕道:「蟾宮,多謝,你使我覺得,我這一生過得也沒那麼糟糕。」
「安平,你聽我說,還有機會的,那個仙官張宿,他踩扁了我的身體,還說要把我復生在你的身體裡,既然如此,我們去找他,他肯定也能將你復生,我,我還做回我的蛤蟆……」
我著急忙慌地解釋,安平卻打斷了我的話——
她笑道:「蟾宮,不必了,我說過,對這個世間已經了無牽掛,我不想回頭,也再不願做公主了,我現在隻想去找我母妃和邱姑,也不知她們有沒有在等我。
「蟾宮,你若願意,便代替我好好活著吧,不要怨恨孫寒舟,他對我並無虧欠,隻是在劫難面前,率先選擇了自己罷了,他是對的,我對他懷有期望,是我的過錯,人首要愛惜自己,才能有餘力去幫助別人,不是嗎?」
22
太元五年,北涼王宮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已故七日的安平公主,在出殯那日詐屍了!
安平公主的喪葬事宜,原是辦得十分簡陋。
晌午過後,棺材從景怡宮抬出,由王宮西側門,一路出城送到姑臧北郊下葬即可。
然而無人料想,封棺之時,一隻手突然從裡面伸了出來。
這樣令人驚恐的事情,自然是要回稟涼王陛下的。
涼王被侍衛簇擁而來時,我正眯著眼睛平躺在半掩著的棺材板上曬太陽。
我做蛤蟆時,就很喜歡仰著身子曬自己的肚皮。
此刻四仰八叉的,也很是悠闲愜意。
涼王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一國之君,面對詐屍的女兒,他眉頭緊皺,便是一臉震驚,聲音仍含著有條不紊的威儀。
「安平?」
「嗯?」
我聽到了他的聲音,立刻在棺材板上坐直了身子。
而後笑著看他,勾了下手指——
「喜圓兒,你過來。」
涼王身邊的侍衛,霎時把刀抽出來了。
我見狀跳了起來,負手站在棺材板上,破口罵道:「好你個喜圓兒!不孝的東西,連你爹也不認識了?!」
喜圓兒,乃涼王幼時乳名。
他如今已年逾四十,這世上怕再無人敢叫他這個名字的。
所以我此言一出,在場的侍衛和宮人,全都驚悚地看著我,不知所措。
而涼王本人,更是直接黑了臉,厲聲道:「將她拿下!」
侍衛提刀上前,我「哎呀」一聲,一邊兒在棺材板上後退著蹦跶,一邊兒聲音惱怒地大喊:「喜圓兒!你這個混賬!我是你父王!想你七歲練字,父王賞賜你一支羊毫,你疑心是你王兄挑剩下的,竟將筆扔進了火盆。後來孤問起,你轉頭命人勒死一名內監,將此事汙蔑在他身上。
「你九歲貪玩,拿了孤的玉帶鉤,滿宮急成一團,你見事情鬧大,隨手將帶鉤丟進了宮苑水井,使得擔責的兩名宮女喪了命。
「你十五歲隨軍出徵,吃了敗仗,不顧百姓棄城逃亡,轉而卻將責任推諉在你王兄身上,致使他愧疚自責,鬱鬱而死。
「你這孩子從小就壞!十分奸猾!沒少在暗地裡害你王兄,父王知道你狠啊!
「可你很聰明,會裝會演,及早娶了人家盧國公之女,扮演人家的好女婿,暗藏心機,終於成了一國之君。
「後來你本性暴露,勾搭了你嫂子,與其淫亂宮闱,被王後撞見惱羞成怒,便對她惡言相向。
「盧國公不滿你苛政,你便設計毒殺了他,屠了人家滿門,你這個荒淫無道的孽障!昏暴之徒,孤怎就生下了你這個畜生!」
我這一番控訴,可謂是將涼王炸得頭皮發麻。
王宮秘事,對一隻蛤蟆來說實在不算新鮮。
我從前常聽小藍提起。
此刻情緒激昂,算是把涼王那點兒骯髒事全抖了出來。
涼王終於慌了。
他面上再沒了一國之君的威儀,面色煞白,對一旁的內監急聲道:「請國師!快!速去請方為道!」
23
方為道這個名字一出來,我就知道自己玩大了。
因為這廝同涼王一樣,不是什麼好東西。
前些年燕朝還在時,傳聞燕國君主有位座上賓,名程甫君。
此人足智多謀,乃一儒生術士,專門被燕王請來教導自己的一雙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