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之人居然是國師方為道。
他與我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行雲樓外月色如霜,繁光明燈。
裡面卻是如此空曠——
整個內殿明淨的仿佛隻有一尊煉丹用的銅爐,正熊熊烈火不息。
全身湿透的我,在方為道的攙扶下,一屁股坐在銅爐邊,用手擰著衣服上的水漬。
他立於我面前,白衫翩然,連隨意盤坐的動作都顯得自然脫俗。
也不知為何,我與他分明是第二次相見,談起話來卻莫名地很是熟稔。
「多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嗯?何談又字?」
「你白日裡幫了我呀,你對涼王道我是先王附身,大恩大德,本公主都記著呢。」
「哦,那也僅是一次,追你這條蛟不算,它本就是個殘影,傷不到你的。」
「啊?什麼意思?」
我詫異地看著他,一臉不解,「它方才差點把我吃掉。」
「哈哈哈,你不該豁出命來逃,待它將你吞入腹中看看,你會發現你仍在水中,它不過是個幻影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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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為道此人,看著冷情,可他實則脾氣很好,不僅聲音好聽,笑起來的樣子亦很好看,般般入畫的眉眼,似如沐春風的一泓幽泉。
我對他感到好奇,忍不住道:「你這麼厲害,到底是什麼人?」
「一江湖術士爾,公主謬贊。」
「那你為什麼幫我?你知道我並不是安平公主。」
「你是誰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幫你僅是舉手之勞,不必放在心上。」
方為道含笑看著我,神情從容又淡然。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便如同那仙官張宿,踩死了一隻無關緊要的蛤蟆,又能隨手把它復活在已故的公主體內。
這些對我來說翻天覆地的事情,足以改變我的一生,可對他們來說如此尋常。
我在他們眼中就是一隻蛤蟆,渺小如蝼蟻。
舉手之勞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誰叫他們比我強。
強者總是能夠左右一隻蛤蟆的命運,然後渾不在意。
這認知令我心裡有些不痛快,我於是鄭重地對他道:「你等著,以後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方為道像是洞悉了我的心思似的,笑著點頭:「好,公主金枝玉葉,總會有幫到我的時候。」
他的脾性是如此溫和,隨口附和的話顯得那般真誠,實則圓滑得悄無聲息。
這種被人全然看透的感覺,令我心裡有些發毛。
我從丹爐旁站了起來。
方為道的高深莫測,給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錯覺。
作為一隻聰明而警惕的蛤蟆,我決定先遠離他。
此刻衣裳差不多稍幹,我便向他辭行:「總之今晚多謝國師大人了,我小蛙……那什麼,本公主做人從不食言,欠你的我會還,今後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國師大人盡管開口。」
我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許下承諾,以表誠心。
方為道卻眼睛彎起,忍俊不禁。
見我眉頭一皺,又作勢輕咳一聲,恢復了一本正經:「好,公主殿下,臣記下了。」
他的聲音溫溫柔柔,給我的感覺卻奇奇怪怪,我決定不再搭理他,轉身離開。
豈料剛走了一步,先前在水中時,那種被灼熱之氣撕扯五髒六腑的痛感,突然加劇來襲。
我瞬間像是全身遭遇了一場酷刑,痛得無法喘息,跪在了地上。
方為道一把接住了我,半跪在地,將我擁在懷中。
他從衣袖裡拿出一個青色小瓷瓶,從裡面倒出一顆丹丸來。
那赤色丹丸晶瑩剔透,一看便知很是金貴。
可我痛得厲害,也顧不得那麼多。
順著他的手,便將丹丸吞下。
他又救了我一次。
恢復體力後,我追問他我為何會突然如此?
方為道未曾多想:「公主可知,何為天命?」
「天命?自然是上天注定的因果和命數。」
「是,先前你問我為何幫你,因我知道真正的安平公主,注定亡於今夏,此乃她的天定命數。
「你既不曾害她,我斷不會去害另一條無辜性命,自然之道為道,因而無論你是誰,舉手之勞之事,我皆會幫你。」
「所以呢?我為什麼會這麼痛?」
「安平公主心疾而亡於今夏,乃她的先天命數,你既成為她,便要承擔起這份因果。」
「可是安平並不是死於什麼心疾。」
「先天命數,數可改,命不可改。」
「什麼意思?安平怎麼死的並不重要,死了就行?」
「是。」
「……見鬼的天命,憑什麼要安平死!我不服氣!」
「萬物皆有命數,你服不服暫且不表,總之機緣巧合之下你成了安平,自然要承擔她的疾症。」
「所以我方才是心疾發作,很有可能會再次死掉?」
「對。」
方為道的話令我腦子遲鈍了下,我後知後覺地想起那仙官張宿,頓覺他果然是把我當成了蝼蟻戲耍。
踩死一隻蛤蟆,度它成人已是大發慈悲,能不能活下去,活多久,皆是蛤蟆的造化,與仙人無關。
我氣到咬牙切齒。
方為道見狀,又聲音溫和地安慰我:「放心,我方才喂你的丹丸,有治愈心疾之效,日後我每月給你一丸便是,很快你便能好。」
「你,你這麼好心?不會是想要把我養肥了吃掉吧?」
我冷不丁想起國師大人吃五毒蟲的傳聞,目光警惕地看著他。
方為道聞言笑出了聲,他伸出手來,在我腦袋上揉了一把。
「公主放心,臣不吃人。」
公主放心,臣不吃人。
經他這柔聲一句,我突然又想起自己如今已經擺脫了蛤蟆的身份,根本不必擔心會被他吃掉。
看著方為道真誠的眼神,我終於忍不住感動了。
我真是防備心太重,這世上有很多的壞人,但也確實有像安平一樣純善的好人不是?
我要收回之前的話了,方為道怎麼可能與那仙官張宿一樣,同樣能力強大,但他看上去真的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
想我一隻蛤蟆,已經變成了人,有什麼可被他圖的,他再三幫我,原因隻有一個——
因為他善。
「國師大人,你真乃天下難尋的好人,你知道嗎,外面一直傳你用人心煉丹,吃五毒蟲,我從來不信!我一直告訴大家,那些謠言都是假的,國師大人很不錯,是個好人!」
方為道:「……」
28
從行雲樓離開的時候,天蒙蒙亮。
我沒有回景怡宮。
那烏漆墨黑的地方,屋裡還躺著兩具屍體,有什麼好回去的。
我一路走去了涼王所住的明殿宮中。
大搖大擺。
直到侍衛將我攔在殿外。
琢磨著涼王也該醒了,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便開始號啕大哭——
「父王!父王吶!兒臣害怕!昨晚祖父突然託夢,要兒臣睡床底下,兒臣一覺醒來,屋裡人全死啦!
「父王!您告訴兒臣發生了什麼?
「昨晚祖父給兒臣講了個故事,他說這故事您曾在他病榻前講給他聽,叫禿禿記,您還記得嗎?
「禿禿,年五歲,高密人孫齊之子,孫齊任嘉州司法參軍,先娶杜氏,留高密,又欺瞞手段娶周氏,至蜀中赴任……」
我跪在涼王殿外,聲情並茂地給他講了一樁朝宋時期的殺子案。
這故事很殘暴,身為司法官員的高密人孫齊,先有正妻,後娶妓女,對周氏欺瞞拋棄,被她告到了饒州知州。
周氏以二人所生的兒子禿禿為證據,孫齊害怕事情敗露,將禿禿藏起,掐他的脖子,妓女陳氏從旁抓起禿禿雙腳,二人倒提著把禿禿的頭按進一大瓮水中。
五歲小兒死於生父之手。
孫齊卻將禿禿的屍體埋在了官邸寢室後牆下,渾不在意。
這殘酷的殺子故事,涼王曾在自己父親病重時,刻意講給他聽。
隻因先王當年更屬意其長子繼位,而端正自持的長子卻因一場被誣賴棄城逃亡的戰事,鬱鬱而終。
先王對長子的病故耿耿於懷,一直疑心是當時的涼王害了他。
涼王提心吊膽多年,倚仗著其嶽父盧國公,成功地熬到了先王病重。
王位唾手可得,他卻在一個為父親侍疾的夜晚,刻意講了個孫齊殺子的故事給先王聽。
涼王自比無辜的禿禿,先王便是那禽獸不如的高密人孫齊。
而妓女陳氏,被他比作當時的王後。
涼王道,自己的生母,如同故事裡可憐的禿禿母親周氏,不被先王所喜。
而王後乃已故的先王長子生母。
因為兄長之死,父王和王後,多年來疑心猜忌,一直想殺害無辜的他,以及他可憐的生母。
「父王,虎毒尚不食子啊,兒做錯了什麼?」
這是涼王對自己的父親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而後本就病重的先王,被這句直接氣死了。
此事天知地知,王宮裡的蛤蟆知。
所以當我跪在殿外,講完了這則殺子案時,面前的門突然便被人一把推開。
白日裡,對於我的「胡言亂語」,涼王尚可不信,疑心是我「裝神弄鬼」。
可眼下他當真是慌了神。
穿著一身松垮寢衣,便聲音顫抖地推開門,滿臉的不敢置信:「安平,你方才說什麼?」
我跪直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緩緩勾起了嘴角——
「父王,虎毒尚不食子啊,兒做錯了什麼?」
我的聲音很低,確保隻有他一人能夠聽到。
我嘴角勾起的笑,惡毒至極。
是以涼王霎時變了臉色,用手顫抖地指了我半晌,突然昏厥在了地上。
29
涼王已經不再年輕了。
多年驕奢淫逸的生活,早已使得他的身體虧空。
而人到了一定年齡,本就容易昏庸。
這下他當真信了我被先王附身之事。
而我沒有打算放過他,在他醒來之時,立刻哭得梨花帶雨撲過去——
「父王!父王!兒臣好怕,兒臣昨夜夢到了祖父,祖父說這宮裡有太多人想暗害我,唯有待在父王身邊,兒臣才能活。
「祖父讓我寸步不離地守著父王,方才父王不知為何昏倒了,兒臣已命人收拾了幾件衣裳過來,今後我要與父王同住,為您侍疾,以表兒臣孝心!」
面對我的炮語連珠,加之抬出的先王祖父,病榻上的涼王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此刻對我的恐懼,已經高出了天際。
正所謂,惡人須得惡人磨。
涼王自此之後,開始了他的苦難生活。
因為我時不時會在他床榻邊發瘋,前腳端著一碗湯藥,一勺勺地喂他,父慈女孝。
後腳突然冷不丁陰笑,一臉慈祥地看著他——
「喜圓兒,好喝嗎?」
涼王大駭,剛要喚內監過來,我突然醒過來一般,茫然地看著他:「父王,您怎麼了?」
天黑後,驚懼的涼王執意要內監守夜,讓我退去外殿。
我站在他的床榻邊,握著拳頭流淚,一臉倔強:「父王,祖父教導兒臣,為人子女最重要的就是一個孝字,是他讓兒臣守著您,您若不願,兒臣便是去死,日後又有何顏面面見祖父。」
說罷,我自顧自地在床榻邊打了地鋪,堅持要和內監一起守著他。
下半夜老太監打盹兒,我卻來了精神,嗖地一下跳到涼王床上,面對驚醒的他,指著窗外興奮大叫——
「父王!父王!我方才看到祖父站在殿外,您快看,祖父朝您招手呢。
「父王,還有我母妃和哥哥呢!你看到他們了嗎?」
涼王繃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