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顧病體的安危,瘋了一般赤腳下榻,一把抽出架子上的寶劍,指向了我。
我臉上的笑凝結了,眼神陰鸷,厲聲問他:「喜圓兒!列祖列宗在上,你這是要殺子嗎?」
說罷,我從袖子裡掏出一枚玉帶鉤,冷冷地扔在了他腳下。
沒錯,那帶鉤正是他九歲那年偷扔在井中的。
說來也巧,這玉帶鉤乃是我做蛤蟆時,小藍送給我的臥枕。
它一直被我留在鳳寰殿的泥穴裡。
小藍曾道,在認識我之前,它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井底蛤蟆。
後來順利出井,還是因為宮人們擔水之時,忘了收繩。
我早就說過,小藍是一隻與眾不同的蛤蟆。
它對這玉帶鉤的來歷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我才能將玉帶鉤扔在涼王腳下,看到他渾身顫抖,不敢置信的萎靡模樣。
涼王心底的最後一道防線,徹底被我擊垮了。
他手中的劍掉落在地,跪在我面前,雙手哆嗦著撿起了地上的玉帶鉤。
「父王,父王,兒知錯了……」
仿佛一瞬間又蒼老十歲的涼王,聲音喃喃,頭發凌亂。
他在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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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知道,這不會是他真心悔過的眼淚。
人深藏在本性裡的惡,一旦爆發過,永不會湮滅。
浪子可以回頭,是因為尚未鑄成過大錯。
而惡人的悔過隻會因為恐懼,他們根本不屑於回頭。
所以我小蛙要在這裡告訴各位,對人性抱有幻想,是十分愚蠢的行為。
若問我是怎麼得出的結論,因為涼王前腳跪在我腳下懺悔,後腳便命人悄悄去了司天監,召集有能耐的術士來對付我。
這些皆是方為道告訴我的。
涼王屬實是想多了,放眼整個北涼,哪還有比方為道更厲害的術士。
他找來的那些民間術士,根本看不出我有任何問題。
而方為道亦沒有幫他。
他隻會謙和有禮地告訴涼王:「臣夜觀星象,並未發現北天異常,許是陛下與先王之家事,臣等無能為力。
「不過陛下近來夜不能眠,想來腦痛又犯,臣為陛下煉制了丹丸,陛下按時服用,可保身體康健。」
別說,服用了丹丸的涼王,情緒穩定多了。
除了嗜睡,他開始對我有了一種自暴自棄的順從。
30
鑑於涼王恐懼於我,又奈何不了我。
他真的把我當爹一樣供著了。
因為他總結出了經驗,隻要他順從我,我就不會無緣無故中邪發瘋。
總之他如今對我的感情很復雜,厭惡之中,又帶著些許的縱容。
到了他這把年齡,本就對生死懷有畏懼,眼下更加敬畏起列祖列宗之說,自然是不敢動我。
小蛙我徹底迎來了身為公主的輝煌時刻。
如今的北涼王宮,誰也不敢得罪安平公主。
就連一直找機會想對我下手的淑昭儀,也無可奈何。
話說如今的淑昭儀,當真不易。
她的眼睛因為被我噴了癩刺毒汁,雖得到了救治,但視物已大不如從前。
她和那位魏將軍,終日活在恐懼之中。
因為不久前的一次王宮家宴,我坐在涼王身邊,看著年滿十二歲的五王子梁焱,意味深長道了一句——
「五弟長大了,真是越來越像魏將軍了呢。」
宴席上的魏將軍變了變臉,淑昭儀則笑容勉強地對我道:「公主說笑了,外甥不都是長得隨舅嗎?」
「呵呵,表的呢。」
「……表舅也是舅!」淑昭儀咬牙切齒,厲聲說道。
她多年來在後宮掌權,早已養成了專橫的性子,一時很難改變。
相較於她的惱怒,我倒是聲音不緊不慢,笑吟吟道:「昭儀娘娘的脾氣不似從前了,想當年您身懷有孕,來我母妃宮中吃了塊八珍糕,回去便道腹痛難忍,致使五弟早產,父王震怒之下廢了我母妃,你還哭啼著為我母妃求情,說她是因為嫉妒父王寵愛您,一時想不開罷了。
「昭儀娘娘如今上了年紀,倒沒了從前的體恤之心,不過安平皆都明了,畢竟從前是我母妃對不住您,可是話說回來,五弟自幼活潑,身強體健,一點兒也不像早產兒呢。」
我面上掛著耐人尋味的笑,成功激怒了淑昭儀,她騰地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我:「你這是何意?!」
我端起面前一盞茶,並未搭理她。
淑昭儀立刻痛哭流涕,上前跪在了涼王面前:「陛下!您要為臣妾做主,當年之事確鑿,臣妾未曾遷怒於公主,怎料她卻對臣妾懷恨在心,血口噴人!」
「我又沒說什麼,昭儀娘娘何故如此,莫不是心虛?」
我放下茶盞,一臉無辜。
淑昭儀又是一番痛哭,舉手發誓,以證清白。
一臉倦容的涼王,揉著額頭,終於不耐地開了口:「安平,住口。」
當著滿座妃嫔及王公家眷的面,我自然是要給涼王留面子的,所以哼了一聲,未再說話。
目光不經意瞥去,果不其然對上了一臉怨恨的安寧公主。
以及一臉茫然的笨蛋貞嫔。
31
無憑無據,僅用一張嘴,我是沒辦法證明淑昭儀與人私通的。
哪怕如今的我已經強得可怕。
但我可以在涼王心中埋下疑心的種子。
以及利用那個笨蛋貞嫔。
貞嫔年輕貌美,生得玉軟花柔,是淑昭儀特意從民間為涼王尋來的美人。
她性子雖驕縱,卻沒什麼壞心思,對提攜了她的淑昭儀一向懷著幾分敬意。
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快言快語,在她前來侍奉涼王時,趁機同她搭話:「貞嫔娘娘真美呢,簡直貌若天仙,難怪父王會為你著迷。
「換作是我,也恨不得將娘娘捧在心尖上,不過您入宮也快兩年了,父王如此寵愛您,您早該為安平誕下個弟弟或妹妹才是。
「哎呀,貞嫔娘娘手腕上的串珠真好看,您脖頸上的珠玉也極美,可是父王賞賜的?
「哦,不是呀,那娘娘可要仔細些,您這串珠上的丁香,有香臍子的味道,聞多了對身子不好。對了,聽聞您午後有喝芍藥湯的習慣,我母妃在世時,身邊有個名叫邱姑的宮女,她懂得可多了,邱姑曾告訴我,芍藥湯裡加幹歸,雖能使人肌膚華澤,但亦會有漏下絕子的可能……」
貞嫔沒辦法不懷疑淑昭儀。
因為她那名貴的手串和珠玉,是淑昭儀送的。
那傳聞能使人肌膚勝雪的芍藥湯,亦是淑昭儀給她的方子。
淑昭儀當初尋她入宮,就是為了討涼王喜歡。
因而貞嫔從未懷疑過什麼。
兩年的專寵,足以滋養出一個人骨子裡的蠻橫,以及高高在上的傲慢。
所以對於淑昭儀的算計,貞嫔惱怒至極。
她果真是心思簡單,當著我的面便扯斷了腕上珠串,狠狠道:「她竟敢耍我!」
此後,我便有了頗多的時間,蛤蟆觀虎鬥。
若是從前,貞嫔就算知道自己被耍了,也絕不會是淑昭儀的對手。
但現在涼王心中已經不知不覺埋下了疑心的種子。
加上淑昭儀眼睛半瞎不瞎,脾氣見長,整日摔摔打打,沒了往日風光。
涼王身子剛好,又卷入了一場無休止的宮鬥。
我有時看戲累了,便笑嘻嘻地退下,去中宮處的行雲樓走一走。
32
方為道告誡我,凡事不可太過。
我問他何為太過?
他一本正經地解釋:「涼王乃一國之君,自有他的氣運,而一個國家的命數,更非常人可以左右,若行事太過失了分寸,恐惹禍上身,遭到天譴。」
「一個國家的命數,非常人可以左右,那麼誰能左右?」
「天命垣。」
「何為天命垣?」
「天上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二百八十三位星官,同屬天命垣。天命垣又名天命盤,主人間朝代更迭,上至天下運勢,下至市井凡人,每個人的命數,自出生之日起,早已注定。」
「哦?那蛤蟆的命數,誰來定?」
「世間萬物,皆命由天定。」
「那踩死我的仙官張宿,可會遭到天譴報應?」
「……不會。」
「為什麼?就因為他是神仙?」
「不,張宿既為星官,更應恪守本分,不可隨意插手凡塵命數,但這世間以人為尊,位高權重者,如一國之君,王公大臣,他們的命盤處於天命垣的中心。」
方為道這一番委婉解釋,很容易使我明了。
果真跟我想的一樣,張宿不會遭到天譴報應,不是因為他是神仙。
而是因為他踩死的是一隻蛤蟆!
一隻對天命垣來說無關緊要的蛤蟆!
蛤蟆永遠不會處於天命垣的中心!
蛤蟆怕是連天命垣的邊兒都難以挨到!
所以張宿那時才會對我道,安平是人,死後會遁入輪回,我是畜生,若是去不到輪回之所,便隻能消亡天地間。
我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此刻可以說是十分憤怒,差點跳了起來:「方為道,你不是說過自然之道為道,那這世間為何對蛤蟆如此不公?」
「公主息怒,你做蛤蟆時,開心嗎?」
「呃,我很開心,我並不想做人,到現在還是想做回一隻蛤蟆。」
此乃我的真心話。
做人太復雜了,明爭暗鬥,笑裡藏刀,爭名逐利,你死我活。
倒不如我做蛤蟆時,懶洋洋躺在安平的菜園子裡曬太陽來得快樂。
那時我有吃不完的蚜蟲和青葉蟬,寒冬臘月在溫暖的泥穴裡冬眠,還有蟋蟀弟弟和小藍陪著,日子過得別提多愜意。
方為道忍不住笑:「天道公與不公,要看自己如何認定,常言講大道萬千,隻要心中有自己的道,在不在天命垣的中心,並不重要。」
「自己的道?方為道,那你告訴我,方為你的道?」
「心地清淨,方為我的道。」
「怎樣才叫心地清淨?」
「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然後做你想做的事,無愧於心。」
方為道簡單解釋,又向我補充了一句,「蛤蟆並不弱小,你莫聽那仙官張宿胡言,他自己不過是一隻鹿精,天上二百八十三位星官,玄武鬥宿中便有一位真身為蛤蟆的暉月蟾,身份和皮囊,永遠隻能困住自輕自賤的靈魂,你若是中原麟鳳,便是落魄成一隻傷雞,亦能扶搖而起。」
方為道是懂得如何安慰一隻蛤蟆的,他的話極大地鼓舞了我的內心。
我目光探究地看著他,又問了一句:「曾經有隻蛤蟆告訴我,人各有命,所以要各安天命,你怎麼看待這句話?」
「該認命時認命,該抗爭時抗爭。」
「國師大人,你很像我認識的一隻蛤蟆。」
「……公主真會說笑。」
「你給我的丹丸,為何會有青葉蟬的味道?」
「臣不知青葉蟬是何味道,但臣的丹丸常以草藥植株煉制,想來是苦澀了些。」
「我不覺得苦澀,我對青葉蟬的味道很熟悉,因為我經常能吃到。」
「那臣下次換個草藥方子試試?」
「小藍,你當真以為我認不出你嗎?」
33
我從見到方為道的第一晚,便隱隱懷疑他是我的蛤蟆相公小藍了。
我與小藍一起生活五年,對它的感覺無比熟悉。
可我也僅是懷疑,並沒有證據。
近些日子,我一直未曾放棄尋找小藍。
同時也一直在找機會接近方為道。
我覺得自己幾乎可以憑借感覺確定,他就是小藍。
可他仿佛聽到了笑話一般,滿臉的訝然與不敢置信。
「公主懷疑,我是一隻蛤蟆?
「哈哈哈,咳咳咳……」
驚訝過後,方為道先是忍不住笑彎了腰,後又控制不住咳嗽幾聲,總歸是一番磬折似秋霜的風姿。
他若不是小藍,確實該是這種反應。
白衣翩然的國師大人,謫仙一般,怎會是那隻與我一起生活在泥穴裡的蛤蟆。
我皺眉看他,突然又開始不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