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藍沒再出現。
我又找了它許久,潛入了水中,直到最後實在尋不到,才在後半夜渾身湿透地上了岸。
第二日一早,我便又去蓬萊池的岸邊蹲小藍。
晌午,總算如願見到了它。
我看著蹲在殘荷上的那隻蛤蟆,有些生氣:「你怎麼不打招呼就離開!我找了你一晚上!」
小藍嘆息一聲,無奈道:「自淑昭儀瞎了眼睛,王宮便開始了滅蟲行動,尤其是蛤蟆,被侍衛看到一準沒命。」
我既知道連鳳寰殿都撒過蜃炭,又怎會不知小藍如今的處境。
我隻是自以為是地認為,憑借我如今的身份,是能夠保護它的。
可我忘了,遭遇過險境的蛤蟆,該是何等警惕。
我懊惱又愧疚,難過道:「對不起小藍,是我害了你們。」
「沒事的小蛙,你隻是想為安平公主報仇,她可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換作我是你也會這麼做,人有天災人禍,蛤蟆亦有天災蛤蟆禍,世事無常,這很正常,你不用自責。
「再說,每年驚蟄過後他們都要殺蟲的,隻不過今年規模大了一些。」
小藍一向很會安慰我。
可我聞言依舊難過,目光左顧右盼,問它道:「催織呢?它怎麼樣了?」
「催織躲起來了,我不知它在哪一片草叢。」
「小藍,你跟我一起回景怡宮,我現在有能力保護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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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小蛙,我在這裡很安全,跟你回去太冒險了,你做人很不容易,我不能把麻煩帶給你。」
「你怎麼會是麻煩!你放心,我現在可厲害了,淑昭儀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遲早要收拾她的,還有那個害死了安平的魏將軍,以及涼王那老泥鰍,我皆不會放過他們!但是方為道說了什麼天命垣,我怕沾染了因果報應,所以需得有個萬全之策才行,最好先借涼王之手除掉淑昭儀二人,或者設計引他們自相殘殺……」
同小藍說這些的時候,我心中其實早已有了盤算。
我想讓小藍知道,我可不是從前的小蛙,我現在強得可怕。
可是小藍不知是不相信我,還是有別的顧慮,總之就是不肯答應跟我走。
我好說歹說,最後也沒辦法使它改變想法,隻好妥協,同它約定,以後每日傍晚,會和它在蓬萊池見面。
我還讓它留意了蟋蟀弟弟的動靜,天氣逐漸冷了,我很擔心它。
41
事實證明,小藍的顧慮是正確的。
在我一連半月去了蓬萊池後,有次摸黑回景怡宮,忽見一大批侍衛冒了出來,個個舉著火把,將我層層包圍。
宮燈與火把將景怡宮各處照耀得無比亮堂。
臺階之上,我看到淑昭儀與涼王站在高處,二人身邊分別跟著一臉得意的安寧公主和馮御女。
將我包圍起來的侍衛之中,還站著神情陰鬱的魏將軍,以及一個身穿道袍的白胡子老頭。
這架勢,一看便知,又是請來對付我的民間術士。
不過這次的老頭,好像確實有真本事。
他微微眯起的眼睛炯炯有神,一手拿著拂塵,一手掐指,口中念念有詞——
「觀名堂,聞供香,嗅十方,顯性相……」
老頭不停念著咒語,我這才發現,遠處的空地上,竟還擺著供桌,桌上懸著一幅神像。
神像上寫了幾個大字——高上神霄玉清真王。
伴隨著老頭的咒語,我突然感到頭痛欲裂,胸腔之中那種被灼熱之氣撕扯五髒六腑的痛感也再次來襲,並且愈演愈烈。
我的腰間還懸著凌霜劍,整個人卻痛苦不堪,跪在地上起不來身。
我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魂魄正在一寸一寸剝離這具軀體。
臺階上站著的淑昭儀,被安寧公主扶著,聲音狠厲:「陛下您瞧,果然是妖物!
「近些時日這妖物每日都去蓬萊池,臣妾派人盯著她,竟見她在跟一蛤蟆說話,臣妾的眼睛便是被蛤蟆毒害,安寧公主復生後性情大變,行事怪誕,分明是妖物附身,若非此番請來塵濟真人,陛下恐被這妖物所害!國師大人騙了咱們!」
匍匐在地的我,於極致的痛苦之中,奮力掙扎,面容扭曲著抽出了凌霜劍:「毒婦!我殺了你!」
我一心想著即便是死,也要拉一個仇人墊背。
卻不料抽出的凌霜劍,仿佛一瞬間有了靈魂,竟掙脫開我的手,朝著白胡子老頭嗖地飛去!
與此同時,一陣詭異大風吹過,周遭侍衛的火把紛紛熄滅。
景怡宮從亮堂之中,陷入了昏暗夜晚。
而這昏暗夜晚,出現了一條通體黑色的大蛇!
大蛇在地上遊走,穿梭,然後突然豎起身子,張開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口活吞了站在侍衛最前面的魏將軍!
沒錯,正是淑昭儀的表弟,那位害死了安平的魏將軍。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等侍衛們反應過來,大喊著「保護陛下」時,場面已經亂成一團。
被凌霜劍追著砍的白胡子老頭,用手中拂塵反抗了幾招,最後不慎跌倒。
遠處供桌上的神像,隨即被風刮過來蒙在了他臉上。
黑蛇大蛇活吞了魏將軍之後,很快遊走不見。
目睹了這一切的涼王,驚得一口老血險些噴了出來,再次昏厥。
半瞎的淑昭儀尚不知發生了什麼,用力抓著安寧公主的手,焦急詢問。
而安寧公主和馮御女,隻知道恐懼地大叫,人都嚇傻了。
最後的最後,護駕的侍衛將他們全部帶離了此地。
白胡子老頭雙手顫抖地拿著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的神像,也被自己的徒兒慌忙帶走。
陷入寂靜的景怡宮,昏月當空,夜風幽幽。
隻我一人還躺在地上,無人問津。
那種魂魄剝離軀體的感覺還在,我的五髒六腑也依舊被灼熱撕扯著,痛不欲生。
我蜷縮在地上,已然感覺眼前有些模糊。
嘴裡腥甜的味道,正源源不斷湧出,似乎正是它們淹沒了我的眼睛。
又要死掉了。
搞笑,大抵是因為死過一次的緣故,這種瀕死的感覺竟如此熟悉。
一隻蛤蟆變成的公主,意識渙散之際,忍不住想,不知這次還有沒有神仙前來救我。
我的祈禱好像應驗了。
我於意識渙散之時,似乎聞到了青草和露珠的清香。
夾雜著淡淡的藥草味道。
我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
而後嘴裡被塞了一顆丹丸。
是熟悉的青葉蟬……不,也許準確來說,那是方為道所說的苦中帶著甜澀的桑枝味道。
我得救了。
這次來的不是張宿仙官,而是國師方為道。
42
我的運氣未免太好。
前腳還在跟小藍叨叨,日後要如何如何設計,先幹掉淑昭儀和其表弟。
後腳再次死裡逃生,那位魏將軍反被蛇吞了。
準確來說,那不是蛇。
應是一條蛟的幻影。
在行雲樓醒來的時候,我無比確定。
我問方為道:「你不是說那條黑蛇是蛟的幻影,傷不了人嗎?為什麼它會活吞了魏將軍?」
方為道忍不住笑:「我說的話,公主皆信嗎?」
「嗯,我信。」
「那真是不巧,我剛好有句話要告訴公主殿下。」
「什麼話?」
「聽命於自己者,永不會受命於他人,所以殿下除了自己,誰都不要信。」
「什麼?你也不能信嗎?」
「能信,但不可全信。」
「……方為道,你真是個怪人。」
「公主當知,諸相非相,怪人不見得是壞人。」
「我能問你一些問題嗎?」
「不能,公主莫問。」
「我知道,像你這樣的高人,定有很多不可言說的秘密,你放心,我隻問你一個問題。」
「我不會回答。」
「你三番兩次地救我,究竟是因為什麼?」
「臣不是說過,舉手之勞而已。」
「可你這手伸得也太長了。」
「殿下想多了,臣所謂的舉手之勞,是真的舉手之勞,略施小計幫了你而已,於我而言算不得什麼。」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方為道,點了點頭。
也許他說得對,在絕對強大的實力面前,丁點兒的小恩小惠,真的不值一提。
他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厲害。
就像是一位顯赫皇子,給過街上瀕臨死亡的乞丐三次饅頭。
乞丐會記他一輩子。
而他並不會把乞丐放在眼裡。
就好像我籌謀許久,又想了很多種法子來對付淑昭儀,她卻在聽聞魏將軍死後,驚懼交加,大病了一場。
無常。
真乃世事無常。
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我心中充滿了茫然。
而方為道此人也真的如他所言,能信,但不可全信。
我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
這世上有些人,也許真的強大到不怕天譴報應。
如我問他,魏將軍的死會不會使他沾染上天命垣的因果。
他啊了一聲,慢悠悠道:「害他的是贶水蛟,與我方為道何幹?」
我:「……」
43
淑昭儀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了。
因為我又開始精神煥發,拿著一把凌霜劍,去她殿外大喊大叫——
「昭儀娘娘節哀!表舅舅雖然死了,但是五弟又長高了呢!表舅舅在天之靈會很欣慰的!」
侍衛攔著不讓我進,我便又跟他們打了一場,然後揚長而去。
涼王這邊又吃上了方為道獻上去的丹丸,因他腦痛症又犯了,總是難以入眠。
方為道告訴他:「臣早就說過,並未發現北天異常,宮中無邪祟一說,陛下為何不信?
「昭儀娘娘請來捉拿妖物的塵濟道人,此番觸怒了玉清真王,因而連累了陛下遭罪。」
涼王一怒之下想要殺了那白胡子老頭。
白胡子老頭倒也聰明,早在事發那晚便帶著徒兒逃出了宮。
後來我數次想要見涼王那老泥鰍,盡孝道問候一下他,均被內監攔在外面。
老太監道:「陛下旨意,賞賜公主祿田八頃,食邑千戶,許您遷府外住,可自置官吏,若公主不願離宮,在宮內住著也成,總之別來見他……陛下不願見您。」
我生氣了。
真的生氣了。
老泥鰍這是把我當瘟神往外轟呢,我氣得跳了起來,在他殿外大喊大叫:「父王,兒做錯了什麼?!兒做錯了什麼!你說呀!你倒是說呀!別躲在裡面不出聲!」
淑昭儀見不到,涼王也見不到,我一生氣,獸性大發去找了安寧公主。
她總不可能一直躲在寢宮。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我與安寧公主玩起了「貓捉耗子」的把戲。
但凡她帶著宮人想要出來,我便揣著一把劍,陰惻惻蹲在外面等她——
「景寧王妹,你好呀,今日風和日麗,天氣甚好,姐姐帶你去割喉嚨……哦不,放風箏。」
安寧公主啊的一聲,嚇得拔腿就跑。
我舉劍在後面追,衝她大喊大叫:「放風箏!真的是放風箏!不是做人皮燈籠!」
「你不要過來啊!」
「啊啊啊,姐姐來啦!」
44
我有了更多時間,每日去蓬萊池找小藍。
但是很奇怪,小藍越來越心不在焉。
我對它道如今整個北涼王宮我都可以橫著走,可它還是不願跟我搬去景怡宮生活。
我問它到底在想些什麼,莫不是在外面有了別的蛤蟆,小藍欲言又止,一聲嘆息:「小蛙,我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