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辦,我可以去問蟋蟀弟弟。
對了,不久前我們找到了蟋蟀弟弟。
它就躲在不遠處亭臺草叢的石頭下。
隻是不似從前那般有活力,明顯地萎靡了。
蟋蟀的壽命通常隻有半年,但是印象之中,蟋蟀弟弟已經陪了我們好些年。
它真的是一隻很高壽很高壽的蟋蟀了。
我如今不太好意思喚它弟弟,於是同小藍一樣,叫它催織。
我用一隻好看的荷葉罐,將它裝在裡面,並且做了個布兜,無時無刻地把荷葉罐帶在身上。
我問催織,小藍怎麼了?
催織一動不動,半晌,發出「瞿瞿瞿」的叫聲。
我頓時張大嘴巴,整個人都愣住了。
反應過來,又哇哇大哭,指著小藍道:「你真的有了別的蛤蟆!」
是的,小藍在外面有蛤蟆了。
這事要從王宮滅蟲一事說起。
小藍和蟋蟀弟弟逃出鳳寰殿時,在前往蓬萊池的路上救了一隻名叫小曦的蛤蟆。
它同我一樣,有著屬於蛤蟆的美麗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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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蟋蟀弟弟說它脾氣比我好,很溫柔。
我聞言更生氣了,氣勢洶洶對小藍道:「把它叫出來!我要看看它有多溫柔!」
小藍耷拉著腦袋,無奈道:「它膽子小,你會嚇到它。」
「好好好!怪不得呢,你一直不肯跟我去景怡宮,說什麼不能把麻煩帶給我,原來都是騙我的!
「小藍你怎能這樣對我!你以前從不讓我來蓬萊池,是不是早將它藏在了這裡?!」
我哭得好大聲。
原來人的眼睛,落淚時真的可以用洶湧二字形容。
小藍忙不迭地解釋,它面上帶著焦急:「我從沒騙過你,真的是不久前才認識的它。」
「既然是認識不久,那你跟它斷了,跟我回景怡宮。」
「小蛙,我們如今不同路了,人和蛤蟆殊途。」
「什麼人和蛤蟆殊途!我不管,你是我相公,我又沒打算嫁人,以後我們還在一起生活,跟從前一樣。」
「不可能跟從前一樣了,小蛙,我要走了。」
「什麼?你要去哪兒?!」
「冬日快要來了,小曦說想去南方看看。」
我做蛤蟆時的前生,以及做公主時的今生,從沒有這麼傷心過。
我的眼淚洶湧,忍不住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我問小藍:「小藍哥哥,你真的很喜歡它嗎?為了它竟要離開王宮,那我怎麼辦呢?我不能沒有你。」
「小蛙,你如今是公主,你忘了你曾經說過,公主本是天上之月,硬挺直了腰杆,轟轟烈烈地活。
「你一直都很勇敢,即便沒有我,你也能生活得很好,你往後的人生春和景明,會有許多值得期待的事情,也會遇到真正的命定之人。」
「我命定的是一隻蛤蟆!不是人!」
「從前是蛤蟆,往後不是了。」
「小藍哥哥,你不要離開我,你若是嫌棄我脾氣不好,我以後改就是了。」
45
小藍走了。
我苦苦哀求,加之威逼利誘,揚言要把那隻叫小曦的蛤蟆捉來燉湯,均沒能留住它。
我甚至提出,我願意接納小曦,以後我來保護你們,加上蟋蟀弟弟,咱們四個一塊過。
話說到最後,小藍依舊不答應。
我覺得自己卑微極了,瞬間來了脾氣,站起來惡狠狠給了它一腳——
「始亂終棄的臭蛤蟆!」
小藍如一塊石頭,撲通一聲被我踢進了池塘。
我抽泣著,頭也不回地帶著蟋蟀弟弟離開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它。
冬日來臨之際,新雪初霽。
有日我穿著件不算太厚的鬥篷,懷裡揣著荷葉罐,在前去行雲樓找方為道的路上,經過了蓬萊池。
寂靜水面了無聲息,一片死寂。
岸邊樹木上的枯枝,有一半被雪覆蓋,顏色灰白。
放眼望去,整個池塘滿是蒼莽,荒涼無比。
我沒忍住,站在岸邊哭了出來。
天氣寒冷,我的鼻子哭得通紅,又酸又痛。
我被小藍拋棄了。
被拋棄的人是如此可憐。
可是如小藍所說,我很勇敢,也很堅韌,我絕不會為了一隻拋棄我的蛤蟆一直地流眼淚。
所以我擦了擦淚水,抱緊了懷裡的荷葉罐,一步步離開。
我此次去找方為道,是為一件事。
蟋蟀弟弟近來愈發萎靡,總是一動不動,我想問問方為道有沒有辦法延長它的壽命。
方為道的行雲樓很暖和,因為他的煉丹爐總是燃個不停。
他仍舊穿著一件纖塵不染的白袍衫,盤坐似仙。
見我過來,卻起身去了內殿,拿了件成色很新的銀狐披風出來。
隻是近來他走路的樣子有些奇怪,總是時不時用手扶腰。
我曾問他怎麼了?
他道:「無妨,不小心傷到了。」
眼下方為道將手上的披風給了我,道了句:「天漸冷,公主下次出來,把這個穿上。」
輕裘的銀狐披風,既柔軟又暖和。
我有些感動,雖然我失去了小藍,但是身邊還有方為道,上天待我不薄。
方為道問我找他何事,我將荷葉罐遞給他,說明來意。
荷葉罐裡的蟋蟀弟弟,看上去奄奄一息。
方為道垂眸看它,道了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它已經活了太久,也該去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我舍不得,想多留它一段時間,起碼撐過這個冬天。」
「那又何必呢,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可是,催織對我很重要,方為道,若你也有所珍愛的東西,當知情義二字最難以割舍,我願盡一切努力留催織一序,求你幫我。」
我跪坐在方為道面前,神情真摯,聲音誠懇。
方為道微微蹙起的眉頭,使人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過了許久,他才抬頭看我,彎了彎眼眸:「把它放在我這兒吧,興許能多活一陣。」
我趕忙點頭,湊上前去,看方為道捻起盤中一根草莖,輕輕觸碰荷葉罐裡的催織。
他神情專注,望向催織的眸光好不輕柔。
搖曳著的丹爐火光映在他無瑕的側臉上,愈顯玉樹銀花般的皎潔。
秋水為神玉為骨,俯仰眄睞容止側,正應國師大人的風姿。
我也不知哪裡升騰起的邪念,暗戳戳在他耳邊,低聲問道:「涼王近來深居簡出,可是又病了?」
方為道「嗯」了一聲,側目看我。
我們倆的距離很近,咫尺相對,我看得清他面上每一個細微神情。
我道:「不久前,淑昭儀已經病死,如今涼王身體也不太行,王室之中剩餘的王子不多,且都很平庸,最有希望繼承王位的仍是五王子梁焱,他才十二歲,你說日後若我輔政於他,可還行?」
方為道大抵沒想到我還有這樣的野心,詫異地看我。
我眉頭一擰,將手放在了他的肩上,陰惻惻道:「怎麼?你瞧不上我?」
方為道:「……」
我:「你覺得蛤蟆公主不懂治國?」
方為道:「……公主說說,該如何治國?」
「治國之道,就像烹飪小魚,不能隨意翻攪,多攪易爛;也不能不攪,不攪會糊掉。
「一個國家治理得好不好,唯在百姓苦樂,我雖一直待在北涼王宮,但知道以涼王那老泥鰍的德行,民間百姓過的不見得很好,恐苦難多於安樂。
「若我來執政,必定律法嚴明,思百姓之危,思國家之亂,再思前朝興亡,三思而後行,加之我的小聰明,何愁治理不好一個國家?」
一隻蛤蟆變成的公主,說出這種大話,著實是引人發笑。
可方為道神情認真地看著我,卻沒有笑。
他深邃的眼眸之中,藏著一絲波動:「可惜,公主不能得償所願了。」
「嗯?為何?」
「因為北涼氣數將盡,就要亡了。」
「什麼?」
我瞪大了眼睛,飛快地轉動腦子。
自天下紛爭,北方及西南分裂十餘諸國,加之柔然鐵勒等遊牧部落,戰爭其實從未停過。
北涼開國,乃為先祖王上斬前朝涼州牧,定都姑臧,方有了今日河西王霸之地。
姑臧城以北的柔然,多年來已被大魏打得落花流水。
姑臧城西南地吐渾與秦國,雖與北涼也曾交惡,起過幾次規模不小的衝突,但憑他們就能使得北涼滅國,我倒不信。
雖說北涼如今治國不當,實力大不如從前,但在周遭小國眼中,仍是不好招惹。
唯一能輕易使北涼滅國的,大概隻剩下實力強大的大魏。
回想近些年,那位新任的魏國君主赫元戈,先伐夏國,後滅燕朝,確如方為道所言,此人英圖武略,有天下帝王之相。
可是不久之前,他分明還向涼王開口,想要求娶一位北涼公主。
陰謀。
我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同時又深深為自己的命運感到了悲哀。
我雖當了一段時間的公主,生出了些許野心,也自認為不容小覷,但在即將崩塌的國家面前,我算個蛤蟆!
問:復生成了即將滅國的公主,該怎麼應對?
答案當然是跑。
我可不想因為安平的身份,在最後時刻自殺殉國。
46
很奇怪,無論是當蛤蟆,還是做公主,我之前竟從未想過離開北涼王宮。
此刻心中滿是茫然,也並不知自己能跑去哪兒。
早知道,我應該帶著催織,跟著小藍,以及那隻名叫小曦的蛤蟆,一起離開這裡。
如今悔之晚矣。
方為道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忍不住笑了,對我道:「公主無須憂心,千丈之堤不會潰於朝夕,你尚有足夠的時間,來想清楚自己的去處。
「況且如我之前所言,自然之道為道,興許公主的命數也已經進入天命垣的中心。」
「什麼?」
我滿臉的疑惑,問方為道,「安平已經死了,可是作為蛤蟆的我命不該絕,於是陰差陽錯我成了新的安平公主,那你是說新的安平公主,如今命數也已經處於天命垣的中心了?」
「正是。」
「啊,好可怕!你快給我算一卦!」
我順手從丹爐旁的草藥盤抽出一根草莖,遞給了方為道,「快算一下!我的新命數是什麼?」
方為道哭笑不得,接過了草莖。
也不知是不是在诓我,他竟對我道:「哎呀,星官旺盛,氣機貫通,公主日後貴不可言,為權勢顯赫的皇後命數。」
「你胡說!」
「真就如此,臣不敢欺瞞。」
「我不信,你給我說說,你是怎麼憑一根草莖,算出我有皇後命數的?」
「那根草莖是公主給我的。」
「你再算一次。」
「不算了,天機不可泄露。」
「啊哈,你說漏嘴了吧,天機不可泄露,你還跟我泄露?」
「哎呀,被公主發現了。」
……
因為催織留在了方為道這裡,此後一段時間,我沒事便往行雲樓跑。
仔細想來,那真是一段十分悠闲愜意的時光。
涼王又不管我,作為一位有祿田有食邑的公主,我在王宮賴著,已然是真正的橫著走,風頭最盛。
孫寒舟與安寧公主婚期將近,還又來找了我,依舊是一番幡然悔悟的痴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