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似的方為道,我很難想象出他倉皇逃竄的樣子,於是憋住了笑:「你法術這麼厲害,竟還會怕魏王?」
「你不懂,他有帝王之相,縱我一身本領,也隻能躲著他。」
我聽方為道說到此處,突然覺得哪裡怪怪的:「你先前說太衡公主有母儀天下之相,現又說魏王有帝王之相,意思就是他倆本應有天定的緣分。」
「正是。」
「既然是天定的緣分,太衡公主為何會死?這應該不符合她在天命垣的命數。」
方為道愣了下,贊道:「你真聰明。」
「謬贊謬贊,我很一般。」
「哈哈哈,公主殿下,你知道世事無常便可,其中緣由恕我無可奉告,此乃天機,不可泄露。」
「哎呀,你快告訴我,是因為什麼?」
「不可說。」
「你說!」
「莫問。」
「那我猜是因為太衡公主斬殺了贶水蛟的緣故,對不對?」
「對對對,就是這樣!」
「你回答得這麼爽快,肯定不是這樣!」
「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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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為道,我現在懷疑你滿嘴謊話,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不,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啊啊啊,我殺了你!快告訴我哪些是真的!」
50
隆冬,大雪紛飛。
我和方為道一起送走了催織。
因它實在奄奄一息,沒了生氣。
方為道說倒是可以繼續吊著它一口氣,但催織會很痛苦。
他又說了那句話:「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讓它走吧。」
大雪覆蓋了整個王宮,我穿著方為道送我的銀狐披風,將荷葉罐抱在懷裡,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我不知該把催織埋在哪裡。
鳳寰殿?那裡太落魄了,催織會很寂寞。
景怡宮?那裡日後不會是我的歸屬之地,催織會很想我。
蓬萊池?冬日太過蒼莽,水面都結了冰,催織怕冷。
我在雪地裡不停地前行,頭發落滿了白色,眼前亦是一片冰涼。
我走的筋疲力盡,氣喘籲籲,仍舊找不到一個適合催織的地方。
於是我很茫然,在距離行雲樓不遠的地方,找了一棵樹。
冬日裡,樹木光禿禿。
我將荷葉罐放在一旁,用手去挖那棵樹的土壤。
雪地裡的土壤並不松軟,但還好,我挖得動。
我把荷葉罐小心翼翼放進剛挖出來的坑,一滴淚順勢而下,滴落在蓋子上。
方為道說得對,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隻是我突然想起,我好像很早便認識催織了。
在我尚是一隻蛤蟆的時候,身邊好像一直有一隻蟋蟀。
它無時無刻在泥穴外蹦跶,扇動著翅膀,發出「瞿瞿瞿」的叫聲。
我認識它甚至比小藍更早。
那時我是一隻孤獨的蛤蟆,茫然而呆滯地蹲在鳳寰殿的泥穴之中,不敢出去。
催織是我第一個朋友。
但是很可惜,它無法與我有效溝通。
我們之間相處了許多年,我才逐漸能從它拼命扇動的翅膀,以及興奮的瞿瞿聲中,領悟一些它想表達的意思。
瞿瞿瞿,小蛙你餓嗎?我帶你去菜園子裡找吃的。
瞿瞿瞿,小蛙你冷嗎?寒冬就要來了,別在外面溜達,趕快回去睡覺。
瞿瞿瞿,小蛙你別怕,我雖是一隻蟋蟀,但也會拼盡全力保護你。
……
我在雪地中埋了催織,保持著跪坐姿勢,待了很久。
我的眼淚一直在流。
寒風吹過,凝結成冰雪,糊在我的睫毛和臉上。
很疼。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到有人站在了我身後。
不出所料,正是撐著一把油紙傘的方為道。
那位傳聞中壞事做盡,遭了天譴的程甫君,其實身子骨一直不好。
他很少離開行雲樓,總是待在暖和的丹爐旁,一襲白衫。
他膚白似雪,連帶著骨節分明的手指,都是病態的顏色。
我知道他的手很涼。
還知道他近來總是咳嗽。
可他依舊模樣俊美,甚至比從前更甚。
似玉似仙的男子,在垂首看我。
他流瀉的烏發,以及纖長顫動的睫毛下,眸光溫柔。
我抬起了頭,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凍得面頰麻木,連嘴唇都不聽使喚。
「方,方為道。」
我的聲音在顫抖。
因為此刻我跪坐的雪地,正自上空滴落下一滴溫熱的血。
像開在寒冬裡的紅色小花。
很快一朵又一朵。
「方,方為道,你怎麼了?」
垂首看著我的方為道,自然也看到了地上的血跡,他用手摸了下鼻子,果真掌心鮮紅一片。
但他好像並不在意,笑了笑,自袖中拿出一方整潔的紅羅帕子,捂住了口鼻。
然後他俯身把油紙傘遞到了我手中,道了句:「天冷,快回去吧。」
說罷,他轉身走了。
而我愣在原地,望著他離開的背影,隻覺無比熟悉。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漫天飛雪之中,行雲樓巍然屹立,依舊安如磐石。
但那個在我眼中無所不能的神仙人物,突然便在雪地之中,緩緩倒了下去。
51
方為道病了。
想來正是應了他那句北涼氣數將盡的話,冬日裡的王宮,處處透著倉皇。
我在行雲樓照顧了他幾日。
於是宮內有傳聞稱,安平公主看上了國師大人,整日痴纏,想要招國師大人為驸馬。
可惜國師大人不喜歡她。
我將傳言當成笑話說給他聽。
方為道咳嗽了幾聲,忍不住也笑了:「公主身份尊貴,是臣不敢高攀。」
他聲音含著戲謔,但很溫暖。
我哼了一聲,盤起一條腿,徑直坐在了他床榻上。
「國師大人,若我願意讓你高攀呢?」
我眼睛直盯著方為道。
他笑了笑,方要起身同我說話,我突然伸出手來,一把將他按倒在了床榻上。
方為道眼中閃過驚訝,竟有些不知所措:「公,公主……」
如他所想的那樣,我湊上前去,壓著他,很不客氣地咬了他的唇。
方為道滿臉震驚,但他很快乖乖閉上了眼睛。
他眼角不知為何,有淚滑落。
而我看似勇猛,實則動作很是輕柔,隻是一下下,有些笨拙地吻他。
方為道的手落在了我的面頰上,細細摩挲。
我吻了他許久,久到嘴唇發麻,仍舊不肯停歇。
他尋得間隙喘息,耳朵紅透,眼睛亦殷紅。
直到又過半晌,他才側了側臉,顫抖著聲音在我耳邊道:「殿下,可以了,臣快遭不住了。」
我抿了抿紅腫的嘴巴,將腦袋趴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偷笑:「是桑枝的味道。」
「嗯?」
「我說,青葉蟬,確實不是桑枝的味道。」
方為道就是小藍。
他不願讓我知道。
那便作罷,我隻當並不知曉。
小藍離開後,我其實帶著催織,在蓬萊池捕捉過幾次青葉蟬。
我像從前做蛤蟆那樣,把青葉蟬塞進了嘴巴裡,大口地咀嚼。
每一次咀嚼過後,我都無比確定,方為道給我的丹丸,確實不是青葉蟬的味道。
因為我他娘的根本沒吃過青葉蟬!
嘔~好惡心的味道!
我無比確定,從前小藍帶給我吃的美味青葉蟬,絕對不是這麼惡心的味道。
它騙了我。
它的青葉蟬和方為道的丹丸,分明就是同一種東西。
我忽然想起,自己初做蛤蟆之時,小藍第一次出現在我泥穴外的場景。
那時它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躲在這裡做什麼?出來呀?」
我眼中充滿了驚奇,看著它同我一樣的長相,謹慎問道:「你是誰,我為什麼要跟你出去?」
「哎呀,你不記得了,我是你兄長。」
小藍說完這話,一直在我泥穴外蹦跶的蟋蟀弟弟突然來了脾氣,對它發動了攻擊。
我警惕地看著它:「你撒謊。」
小藍:「好吧,那我是你……爹?」
蟋蟀弟弟再次對它發動了一波攻擊。
我生氣道:「你放屁。」
「那我是你……相公?」
蟋蟀弟弟突然不動了。
我見它沒有攻擊小藍,才謹慎地探出頭去,小心翼翼問道:「真的嗎?」
「嗯,真的。」
小藍笑著點頭:「我是你相公,我心悅於你,對你情有獨鍾。」
52
我和小藍在一起生活五年。
我們倆相親相愛,關系無比融洽。
它總是能讓我感到心安。
後來它不在的時候,這種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感覺,我隻在方為道的身上感受到。
我開始疑心,他會不會是小藍。
可是方為道總是亂我道心,一遍遍否認。
後來我自己也不確定了。
再後來,小藍說它遇到了別的蛤蟆,離開了我。
我傷心欲絕,沒事便跑去行雲樓,暗暗觀察起了方為道。
我踢了小藍一腳。
他開始捂著腰。
我說小藍之所以離開我,是因為我不能生。
他漲紅了臉,為小藍說話。
我小蛙一向聰明,感知敏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