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後來我埋了催織,他在我身後撐起油紙傘。
我抬頭看向他的眼睛,那裡面有同小藍一樣的悲憫和溫柔。
他在心疼我,那種熟悉的愛意是掩蓋不住的。
我終於確定,他就是小藍。
可是他後來轉身,倒地不起。
他身上有太多秘密。
他說出的話,我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但那些現在都不重要了。
我身邊隻有他了。
唯願他身體康健,能一直陪伴在我左右。
然而現在看來,這願望好像很難實現。
方為道也不知為何,病得越來越重,咳嗽的時候竟吐起血來。
他分明那麼有本事,卻無法自醫。
我很無措,感到害怕。
「方為道,你會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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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人都是會死的,不必難過。」
「可是,你與旁人不同。」
「那殿下便隻當我去了別處修行,隻要你認為我在,我便會一直存在,看著殿下一步步往前走,盼著殿下從此無懼無憂。」
「方為道,你到底是何人?除了方為道和程甫君,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殿下莫問。」
「那我是何人?」
「莫問。」
「我不喜歡被欺瞞,你知道我脾氣很差,你總是騙我,我真的會生氣,再也不要搭理你……」
我好像又要哭了。
方為道伸出手來,輕輕擦去我的眼淚,他的眸光柔軟,聲音卻堅定:「殿下,答應我,莫問。
「你隻需知道,人這一生,是與非,對與錯,成或敗,但凡過去了,便不再重要,你無須為不值得的事情感到煩心。
「世事總歸簪上雪,人生聊寄瓮頭春,所以盡管挺直腰杆,你要往前走,便不必回頭。
「殿下的正道就在前方,路上自有風景,信我一次,我沒有騙你。」
年關的時候,北涼王宮處處掛起了紅色宮燈,衝刷了長久以來的沉沉死氣。
連涼王都難得的身子大好,在宮宴上左擁右抱,過了個不錯的新年。
那晚,王宮燈火通明,響徹了許久的爆竹聲。
我和方為道坐在行雲樓外的臺階上,聽著喜慶入耳,看明月當空。
他叮囑了我許多的事情。
比如,我的皇後命格是真,隻需按兵不動,待在北涼王宮,一切便能夠事成。
再比如,魏王赫元戈,千真萬確是我的命定之人。
將來即便北涼滅國,我也不必因為安平公主的身份,與他生出嫌隙。
因為我本就不是真正的安平公主。
而赫元戈亦不會傷害我,將來我會和他,夫妻恩愛,伉儷情深,生很多小孩。
我打斷了方為道的話:「你不是說,為了繁衍後代而存在,是禽獸所為嗎?」
「咳,殿下,但凡聽命於自己,而不是受命於他人,這世上一切事物的存在,都隻能為你的人生錦上添花,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別說了。」
方為道咳嗽得很厲害。
我穿著銀狐披風,他依舊一襲白衣,我拍了拍他的後背,很霸氣將他摟在了懷裡。
「來,在我腿上躺一會兒。」
方為道失笑,繼而順從地閉著眼睛,真就躺在了我的腿上。
我摸了摸他漆黑的頭發,忍不住貼到他耳邊,蠱惑道:「方為道,快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殿下莫問。」
「那我到底是誰?」
「殿下莫問。」
「哎呀,你小子都病得快要死掉了,嘴還這麼硬呢。」
「殿下莫問。」
「……好好好,我不問。」
一輪明月當空,我望著遠處的蓬萊池樹影重重,又開始同方為道喋喋不休:「其實當蛤蟆挺好的,不會有那麼多的煩惱,但是我好像天生適合當公主,誰叫我是一隻與眾不同的蛤蟆呢,安平公主當初給我起名蟾宮,其實就驗證了我的與眾不同,哎,我就是太出色了,無論到了哪裡都能發光發燙……方為道,你說是不是?
「方為道?
「方為道?
「算了,你睡吧,別擔心我,我說過的,天下之事未知終始,有志蛤蟆最能事成!」
53
太元六年,春。
魏王赫元戈,率使臣出使北涼。
我在城樓之上,一眼看到了我的命定之人。
果如方為道所說,此人相貌堂堂,生得劍眉星目,氣度不凡,確有天下帝王之相。
他騎在馬背上,抬起頭遙遙看了我一眼。
周遭那麼多人,王室公主遠不止我一個,可他就是看到了我。
由此可見,天命二字,於他於我頗有淵源。
赫元戈對我一見傾心。
我與他的婚事,出奇地順利。
涼王早就想把我這個禍害送出去了,無論對方是誰,他都答應得爽快。
北涼王宮大擺宴席三日。
涼王因為有了赫元戈這樣的女婿,喝得紅光滿面。
隻他不知,此次赫元戈帶我回去。
下一次過來,便是兵臨城下,直取姑臧——
北涼滅國。
我隨赫元戈動身去大魏前夕,發生了一件趣事。
已經與孫寒舟成婚的安寧公主,借故留在了宮中,晚上換了一身衣裳,潛去了赫元戈的房間。
她想與赫元戈發生些什麼,攪了我的婚事。
卻不料赫元戈沒上當,當場揭穿了她的身份。
安寧公主於是向赫元戈坦言,她的姐姐安平公主,十分惡毒,手段殘忍,不堪為人。
水性楊花,見異思遷,人神共憤。
多謝她對我的評價,惱得赫元戈險些殺了她。
後來他命人將穿著寢衣的安寧公主五花大綁,丟去了涼王宮殿外面。
此事使得北涼王室顏面無存。
涼王差點氣死,因此下了道旨意,將安寧公主囚禁在公主府,至死不得外出。
傳聞被囚禁的安寧公主發了瘋,以折磨她的驸馬取樂。
可她的驸馬也並不好招惹,數次提劍殺她,均被侍從攔下。
這些當然都是後話。
乃至北涼滅國後,安寧公主與驸馬被殺,皆是以後的事情了。
總之離開北涼之前,我最後一次去了行雲樓。
並在樓閣之中,見到了星官張宿。
如從前一樣,面對我諸多的困惑,他什麼都不肯說。
隻是坦言:「我答應過藍玉,不會多嘴多舌,此話是發過誓的,你什麼都別問我。」
藍玉。
玄武鬥宿星官暉月蟾,程甫君程藍玉。
直到方為道死後,我才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我依舊沒有任何前塵往事的記憶,但仍是下意識地覺得這個名字很令人眼熱。
我沒有為難張宿,離開之前,笑著問他:「你那次為何說我作惡多端?」
張宿摸了摸鼻子,左言右顧:「藍玉都不在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是的,沒意思了。
興許我應當如藍玉所言,莫問。
前方路上,春和景明,過去之事,自不必言說。
可是他小瞧了我。
過往之事,無論是與非,對與錯,成或敗,皆是我。
躲天意,避因果,諸般枷鎖困真我。
順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世事總歸簪上雪,人生聊寄瓮頭春。
坦然面對,才是我想要的正道。
所以此番跟隨赫元戈回大魏,不過是我的另一番徵程。
我需要一個真相。
一個能使我找到來時路,找回真我的過往。
「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然後做你想做的事,無愧於心。」
離開那日,我穿著銀狐披風,於北涼王宮外,回頭觀望。
魏王赫元戈伸出手來,想要扶我上馬車。
我搖了搖頭,並未搭上他的手。
而是後退幾步,一躍而起,自己跳了上去。
赫元戈嘴角勾起,笑了一聲。
我睨他一眼。
蛤蟆公主,總歸是有些蹦高的本領,不能被人小瞧。
馬車駛出,我掀開了車簾子,隔著很遠的距離,仿佛看到宮牆城樓上,有一人白衣勝雪,在笑著看我。
那是我的錯覺。
城樓之上,其實空無一人。
可我仍是笑了笑,同那人道了句——
「山高路遠,我很好,君不必再送。」
完
番外一:
1
暉月蟾程藍玉,又名程甫君。
生於丹穴之山,修煉千年,經玉清真王座下神鳥鳳皇點撥,飛升得道。
星官程甫君神仙之貌,豐神雋上,眉目美哉,似朝霞映彩。
天相宮贶水蛟吞食凡人命數叛逃。
因與其之前頗有淵源,程藍玉與朱雀七星張宿,奉命下凡緝拿。
凡間山林遇十三歲的燕國太衡公主李明儀,陰差陽錯,被其所救。
後贶水蛟被公主所殺,程藍玉於天命星盤,第一次看到公主因果命數——
太衡公主有母儀天下之相,與魏國太子赫元戈,本為天定的姻緣。
可惜這天定的姻緣,並不完滿。
星盤顯示太衡公主因王叔平寶侯謀反,父兄俱亡,而後蒙受不白之冤,出逃燕國。
雖後來嫁給了魏王赫元戈,但因為燕國為大魏所滅,公主一生鬱鬱寡歡,隻活到了三十多歲,便病入膏肓。
程藍玉想起了那個眉眼英挺的小姑娘,她天潢貴胄,率真勇敢,落得這樣的結局,當真是可惜。
然一個國家的氣運,君主命數,縱然是天命星官,也無法插手。
他有意報答太衡公主的恩情,但無從下手。
直到後來,天相宮察覺贶水蛟邪煞之氣尚存,程藍玉再次下了凡。
並以晉陽老道逍遙子的名號,面見了燕國國君,成為教授太子與公主課程的儒生。
初次見面,君昱太子以禮相待,恭敬地喚他:「先生。」
十三歲的太衡公主卻眉眼睥睨著打量他,舉起了手中的馬鞭:「你師承何人?如此年輕,能教本公主什麼?」
這倒怪不得太衡公主小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