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環兒眸子微閃,笑容不變,隻是迅速的把從自己頭上取下來的絨花又戴了回去。
蕭明遠則是清醒許多,看了看鏡中徐環兒的倒影,在心裡想著,這小丫鬟瞧著不過十二三的年紀,想來是很好套話的,於是蕭明遠狀似無意的道:“等下我想去見見你家夫人,謝她救命之恩。”
徐環兒笑盈盈的回道:“好啊,我剛來的時候夫人就說想讓你一道去吃飯,今天蘇媽做了鳝絲面,可香了。”
蕭明遠跟著笑:“那你家老爺也在麼?”
徐環兒一臉沒心機的回道:“在呢,夫人在老爺就在,他們素來是極和睦的。”
蕭明遠微垂眼簾,聲音柔軟:“那,你家主子是做什麼營生的?”
徐環兒沒有立刻答話,而是伸手去拿桌上的發繩,心裡卻多了幾分警醒。
她從看出這是少年而不是姑娘之後,就認準了蕭明遠是小騙子。
多了些戒備,徐環兒每句話回答的都很謹慎。
這次也是一樣:“我家主子是做生意的,有食肆有酒鋪,老家那邊不少鋪子都是我家的,這次到都城也是準備多開幾間鋪子。”
這話,半真半假,也不算說謊。
卻不知正中了蕭明遠的心頭好。
蕭明遠喜歡的便是做生意,他的神情熱切起來,似乎想要多說點什麼,徐環兒卻已經松開了手,後退兩步,端詳了一下後笑道:“成了,你瞧瞧喜歡麼?”
蕭明遠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看到徐環兒隻是給自己頭上打了個簡單的髻,一包頭巾就看不出男女了,蕭明遠松了口氣,輕聲道:“多謝,你手很巧。”
徐環兒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而是道:“那我先回去了,你收拾一下就來吃飯吧。”
蕭明遠點點頭,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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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淨面漱口,又換了新鞋,這才出門,問了個護院打扮的人後便走向了魏臨和霍雲嵐的房間。
一拐彎,他瞧見了個熟悉的人。
那是鄭四安,一直跟在魏臨身邊,即使蕭明遠上次見到他是兩年前,可是蕭明遠不會認錯。
他還記得那天楚王召見還是校尉的魏臨,鄭四安就跟在魏臨身邊,蕭明遠那時就是楚王十分寵愛的五殿下了,雖沒露面,卻還是能跟著看看。
而十歲的蕭明遠一眼望去,就看到了魏臨抬頭。
那人的眼神像是狼,冷漠又兇狠,嚇得小小的五殿下一晚上沒睡著覺。
後來便有人反反復復在他耳邊念叨魏臨的壞話,一直到魏臨又離開都城才停歇,等魏臨提拔為從三品歸德將軍後,闲言碎語又多起來。
說他兇,說他狠,說他做將軍不是為了朝廷,隻為了殺人。
縱然蕭明遠也知道都城裡的人嘴裡沒實話,但是那還是頭一次見到那麼多人眾志成城黑同一個,這讓蕭明遠對魏臨的印象極其不好,可是越討厭記得越清楚,連帶著對鄭四安也頗有印象。
他趕忙後退半步,生怕被他們看到。
卻不知站在鄭四安面前的徐承平早就瞧見了蕭明遠,而且那邊護院打扮的親衛也做了手勢,徐承平不著痕跡的點點頭,而後微微揚高了聲音道:“千戶,昨夜當真是兇險,若不是夫人警覺,將軍又盡職盡責,那些歹人怕是還要做不少壞事。”
鄭四安不知道徐承平為何突然提起這事兒,分明剛剛他們聊的是降將名冊和從齊國俘虜來的小將軍越衡,不過鄭四安順著徐承平的話道:“是了,一想到我還冒冷汗。”
徐承平看了他一眼,接著道:“也就是咱們將軍心善,聽說安順縣主身邊的人有難便義不容辭伸出援手,苦找一夜,這會兒怕是勞累的緊,卻還不能休息,唉。”
鄭四安微愣,什麼安順縣主?不是五殿下嗎?
還有,將軍哪兒找人找一夜了?不是早早就回來休息了麼。
可是不等鄭四安開口,徐承平又揚高了聲音:“將軍還未入都,沒有根基,想必也入不了那些高門大戶的眼,但是咱們將軍忠君愛國,以天下蒼生為己任,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覺得是條生命要好好對待,盡心竭力,唉,這樣仁善的好人可真是不多了。”
鄭四安聽得眼角直跳,實在不懂為什麼高深莫測的徐軍師居然沒事兒拽著自己在這裡給魏臨開吹。
將軍又不在,你吹給誰聽?
而且別人不知,鄭四安卻知道魏臨的脾氣,對親近人千般萬般好,至於旁的,那就是為了天下能豁出一切,從戰場上回來的沾血無數,對生死早就不在乎了。
仁善……他都快看不懂這詞兒了。
但是徐承平根本不給鄭四安發問的機會,又長籲短嘆了一陣,便直接拽鄭四安進了身後船艙,然後緊緊關上了門。
示意鄭四安坐下,徐承平卻便站在門口,看著小小的五殿下一臉復雜的走過,徐承平嘴角微翹。
既然昨日答應了不聲張,那就不聲張,剛剛徐環兒來找過徐承平,他細細問過後便知夫人半點沒露,便有了主意,對五殿下的身份就當隻有魏臨知道,其他隻做不知。
不知,也不妨礙將軍仁善。
魏臨沒根基是真,沒依仗也是真,那便找機會尋個依仗也就是了。
回頭,徐承平就看到了鄭四安一言難盡的神情。
因著蕭明遠身量不高,所以他從門前走過也被下半截門板擋住,鄭四安坐著是瞧不見他的。
所以鄭四安有些疑惑的看著徐承平問道:“徐軍師,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徐承平盯著他瞧了一會兒,突然露出了一抹笑,道:“人世間最幸福的事情,千戶知道是什麼嗎?”
鄭四安搖搖頭。
徐承平聲音格外溫和,眼睛如同在看一個傻狍子:“難得糊塗。”
鄭四安:……
蕭明遠這會兒已經坐在了霍雲嵐面前,拿著筷子吃著鳝絲面,眉宇間卻帶著復雜至極的神色。
之前他就和跟自己換衣裳的杏雨說過,若是被人發現,隻說他們是安順縣主的人,莫要暴露行蹤,所以蕭明遠對剛剛徐承平的話並不懷疑。
他同樣也不懷疑霍雲嵐,因為這人對自己的善意不似作偽。
所以,蕭明遠被迫接受了一個事實——
他被救了,救他的是一直被他畏懼厭煩的魏臨,那人甚至在外面找了他一夜,哪怕不知道他是王子,卻依然沒有放棄。
那個眼神冷厲如狼的男人,仁善?
蕭明遠有些食不知味。
等他撂了筷子,霍雲嵐溫聲道:“飽了麼?”
蕭明遠點頭。
霍雲嵐又道:“馬上就要下船了,還要再坐半天馬車才能進城,放心吧,等到了都城,我自會找人把你送去安順縣主府。”
蕭明遠低著頭,輕輕地應了聲。
霍雲嵐並不知道剛剛徐環兒除了送衣裳還跟他說了些話,也不知道徐承平做的事,見狀隻以為五殿下是被昨天的事嚇壞了,便越發放緩了聲音:“我知道你昨日兇險,不過否極泰來,既然能轉危為安便是有大福氣,不用太過擔心,”說著,霍雲嵐夾了一塊桂花糕給他,“嘗嘗,這是我家鄉的糖桂花做的。”
蕭明遠抿抿嘴唇,臉上卻有了一抹笑意。
在宮裡,他脾氣古怪,所以宮人怕他,但他又能扮演好乖順模樣,所以楚王寵他。
但是無論是誰,都沒有哄過他。
將軍夫人哄他呢,這種感覺有點新奇。
蕭明遠夾起了桂花糕放進嘴裡,突然覺得這糕餅甜得很,他不由得抬頭看向了霍雲嵐,小聲問道:“夫人可有孩子了?”
霍雲嵐笑著點頭:“有,叫福團,三個月了。”
蕭明遠沒再說話,隻是心裡羨慕,他的母妃曾經把他放在寒風裡晾著,生生把他凍到發了高熱,就為了借此見楚王一面。
想來福團一定比自己有福氣,他的娘親這樣好。
不過很快蕭明遠就收回了思緒,定了定神,抬頭看向了霍雲嵐:“我聽聞,夫人家中是做生意的?”
此話一出,霍雲嵐的第一反應就是否認。
如今雖然不禁止官員從商,但那都是私下裡,家眷可以從商,卻不能掛官員名字,免得落個與民爭利的罵名。
不過霍雲嵐很快就想到自己家的事情早晚要被五殿下知道,倒不如坦誠些,便笑著回道:“我家是做生意,不過生意上的事情都歸我管,我相公從不參與。”
這話,是霍雲嵐幫自家表哥澄清,說明白他並沒有從事商賈,免得以後麻煩。
可聽在蕭明遠的耳朵裡就有些震撼了。
原來眼前的女子這般有本事,同樣蕭明遠沒想到,魏臨居然真的願意讓自家娘子賺錢養活。
他們這對夫妻,應該卻如徐環兒所說,是極和睦的才對。
“夫人……”蕭明遠想要同霍雲嵐商討一下生意之事。
他從不掩飾自己喜歡黃白之物,但是和他那幾個皇兄不同,蕭明遠並不貪婪,他更喜歡賺取銀錢的過程。
霍雲嵐是個極溫柔的女子,加上剛知道霍雲嵐嫁給了魏臨,讓蕭明遠對霍雲嵐更多了一層同情,這會兒就匯聚成了信任。
或許在他心裡,對魏臨的印象暫時扭轉不過來,可這都不妨礙蕭明遠對霍雲嵐的善意。
不過還沒等他說完,就聽到身後傳來了個深沉聲音:“娘子,把披風披上,莫要過了寒氣。”
蕭明遠心裡一緊,隻覺得背脊發麻。
是魏臨,那麼兇狠的魏校尉……現在應該是魏將軍了。
蕭明遠滿腦子都是頭一次看到魏臨時,那人狼一般的眼神,每每想到都心裡一緊。
但是很快蕭明遠就看到了霍雲嵐臉上驟然綻放出來的笑臉,和之前的溫潤不同,這會兒的霍雲嵐表情明豔動人,聲音也帶了許多快活:“表哥放心,我穿的厚實,倒是你,一直不得休息,昨晚又睡得少……”說到這裡,霍雲嵐聲音頓了頓,輕咳一聲。
霍雲嵐突然想到這個話題不該在孩子面前提起,而蕭明遠卻理解成了魏臨真的在外頭找自己找了一夜。
他到底是個好孩子,無論平常多驕縱,心思都是柔軟的。
就像是知道了霍雲嵐是救命恩人之後便放下戒備一樣,蕭明遠此刻認定魏臨也在為了自己奔波,心裡對他的芥蒂減輕許多。
哪怕還是帶著幾分怕,卻沒有那麼厭煩了。
蕭明遠便轉過身,想要同魏臨說幾句話。
但是一抬頭,他的表情就定住了。
如遭雷劈一般的錯愕。
說好的兇神,說好的殺將,說好的能止小兒夜啼的煞星呢!
眼前這個抱著小奶娃娃還笑的一臉溫和的男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