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清顧辭的表情,但他的語氣裡卻沒有半點意外。
「你果然知道了,從我第一次收到他們的傳信,我就猜到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但我從沒想過傷害你,長纓,你願意聽我解釋嗎?」
顧辭說著又往前走了兩步,我再次喝止,「別動。」
「他們的首領叫辛仇,隻會猜忌的廢物,我告訴他,登基大典防守ẗū₈嚴密,他非要派人試試,我告訴他,神機王架空皇帝隻是一場戲,他就是不信,我告訴他辛國秘寶隻是女帝的布局,他說我色令智昏,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怪他,是我的長纓太厲害了。」
顧辭又往前走了幾步,這一次我沒阻攔他,而是悄悄摸上了匕首。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所謂辛國餘孽根本不是值得你上心的對手,我隻是想保護住幾個故人,僅此而已。」
「長纓,你相信我好嗎?」
顧辭走到我的面前抱住了我。
刀拔出來的時候殷紅一片,顧辭捂著傷口倒退著栽倒在地。
「顧辭,我真的很喜歡你,我想和你再多說說話。」
我沒有上前,反而痕跡地退後了兩步。
「所以這一刀我沒捅要害,不過你也不必僥幸,刀上的毒會慢慢腐蝕你的傷口,無藥可醫,你早晚還是要死的。」
顧辭苦笑著捂住傷口。
「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我不必在家與國之間掙扎,因為你是我的太傅,是我最信任的伴侶,我們攜手渡過許多個難關,會相互依偎著一路走下去。
第一次發現你和辛國餘孽勾連,我一度以為這是一個針對我的局,我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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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從沒想過傷害我,我願意相信你,可午夜夢回我還是會想,這個人他在幫助我的敵人啊,就算他之前沒傷害過我,以後呢,我可以一直相信他嗎?
所以,阿辭,請你去死吧,你死以後,我就不必再想這些了,我就可以毫無猜忌地永遠愛你了。」
鮮血在汩汩地流淌,沿著山洞的溝槽,流到了我的腳下,染紅了我的鞋子。
顧辭問:「真的嗎?」
我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說:「如果我死以後,你可以毫無猜忌地永遠愛我,好像死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
我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你這樣,我真的要後悔了,阿辭,和我說說你的事吧。」
我早已決定殺了他,因此本不打算聽顧辭背叛我的理由,可這一刻,我卻突然又想聽了。
顧辭看著我伸出手,卻又很快垂了下去,「陛下,長纓,我已經沒有還擊的力氣了,你可以離我近一些了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讓顧辭靠在我的懷裡,鮮血又染紅了我的衣裳。
「我母親是辛國王爺府上的婢女,被王爺寵幸後有了我,隻是王爺並不認我,還強命我的母親嫁給了府上奴僕,我的辭是辭世的辭,從我出生的第一天,我的父親就盼著我死,後來王爺死了,我就被父親賣了,輾轉成了業國人。
我對辛國並無感情,隻是少年時為數不多對我好的人,都在辛國餘孽的隊伍裡,我盡力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不隻是我在猜忌顧辭,顧辭也始終不曾完全信任我,可仔細想想,顧辭不信任我是對的。
就算他告訴了我,我也隻會用更隱秘的手段除掉那些他在乎的辛國餘孽,就像除掉神機閣的兩個叛徒一樣。
我們早晚還是會走到這一步的。
我不是賭徒,永遠不會將天下擺上賭桌去賭一個可能。
所以哪怕重來十萬次百萬次千萬次,我還是會選擇在某個合適的時機,捅下這一刀。
世上安有雙全法,不過取舍而已,若是讓我在天下與其他之間做取舍,我永遠取天下而舍其他,哪怕是顧辭的命,哪怕…是我的命。
顧辭開始說胡話,「長纓,你看我們倆的衣服都染紅了,你看像不像喜服,我好想和你拜堂成親,我好想和你並肩而立,好想好想。」
我感受著顧辭的身體在我懷裡一點一點變涼。
他用最後的力氣看向我,對我說:「長纓,別忘了我。」
11
我守著顧辭的屍身,在洞穴裡待了三天,莫雪第一個找到了我。
她眼圈發黑,一看就是幾夜不曾合眼的樣子,看見我之後,發了個信號,就倒在地上睡死過去。
很快禁軍找到了這裡,我抱著顧辭的屍身大聲痛哭,告訴眾人顧辭為了保護我,被歹徒所殺。
話是假的,哭是真的。
至此,飛龍山祭祀告一段落。
而我,借此所謀劃的三件事——拔除辛國餘孽勢力,除去顧辭,試探莫雪,都已達成。
回京都的路上,我一直沒見到幹娘,追問之下才得知,幹娘病了,已經先一步被送回了京都治病。
把持朝政的兩人,太傅顧辭身死,神機王趙元重病,正好是我收回權力的好時機。
我以為幹娘是在裝病,可等我回到京都去看望她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真的病了。
好端端的人怎麼突然病了。
幹娘看見我,一臉苦笑:「你害苦我了,直到莫雪帶兵四處抓人,我才反應過來這是你的計,你到底瞞著我做了多少事。」
我一勺一勺地給幹娘喂藥,「不是故意瞞著幹娘,隻是兵行險招,不想讓幹娘為我擔心。」
「飛龍山藏有辛國秘寶,這消息…」
「我放的。」
「那辛國秘寶是…」
「我埋的。」
「幹娘別問了,我都老實交代,消息是我放的,秘寶是我埋的,火藥是我偷的,炸山是我安排的,山洞是我挖好的,顧辭…是我親手殺的,飛龍山祭祀從頭到尾都是我的安排。」
幹娘許久都沒說出話來,半晌才吐了一口氣,「我年紀大了,眼看著也沒幾日好活了,我有意收莫雪為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我道:「幹娘說什麼胡話,好好的怎麼就沒幾日好活了,我還指望幹娘長命百歲一路護著我呢。不過,認莫雪為女也好,有她代我侍奉幹娘左右,我也安心。」
我走的時候,幹娘說了一句恭送陛下。
除了在母親面前的那次見禮,這還是第一次,幹娘對我如此客氣。
我突然就明白幹娘為何突然病了,她在怕我。
她怕自己曾經的冒犯為我所介懷,她怕這段時間的大權在握為我所忌憚,所以她病了,以這種方式將權力送還到我手裡,以求安穩。
幹娘依舊關心我,但終究是不一樣了。
皇帝不會無條件信任任何人,與此相對,也沒有人無條件信任皇帝。
顧辭如此,幹娘亦如此。
孤獨,是每個皇帝的宿命,這滋味我如今也嘗到了。
12
權利回到了我的手中,我在朝堂ŧű̂⁹之上依舊很少說話,像個泥塑皇帝一般。
隻是這又與之前的情況完全不同,那些原本大放厥詞的朝臣說話變得溫和而小心,經常低著頭,不敢看我一眼。
好像我是什麼擇人而噬的洪水猛獸。
朝中近日正在議論太傅的喪禮該如何舉辦,太傅顧辭孤身一人,上無父母,下無妻兒,如今人死了,連個能名正言順為他能辦喪禮的人都沒有。
我不想讓顧辭一個人這麼孤零零的,左右我們有兩個女兒,便給他一個罷。
我與顧辭的長女名為葉懷遙,次女名為葉懷年。
此刻,兩人都跪坐在我的面前,桌上擺了兩杯酒。
這一幕真的很熟悉,隻不過這一次,坐在上首的人是我,掌控全局的人也是我。
「阿遙,阿年,我桌上有兩杯酒,左邊這杯有毒,右邊這杯沒毒,你們兩人一人一杯,如何選。」
看著兩個女兒故作鎮定的模樣,我突然體會到了母親逗弄我時的快樂。
兩人對視一眼,阿瑤說:「我身為姐姐,要謙讓,妹妹先選吧。」
阿年說:「自古以長為尊,姐姐發話,妹妹不敢不從,那我便選這一杯吧。」她拿起右邊這杯沒毒的酒,一飲而盡。
我看向阿遙,期待著她的表現。
「那我就選左邊這一杯。」然而還沒等阿遙去拿,阿年便已經一把搶過酒杯一飲而盡。
喝完她抹了抹嘴,再不見半點畏懼,「娘,以後您就隻有姐姐一個女兒了,您可不能再這麼欺負姐姐了。」
阿遙對著阿年嘆了口氣,「我的傻妹妹,娘在逗我們呢。」
阿年徹底放飛了自我,直接躺在了地上,「我知道兩杯酒都沒毒,但娘以後也的確隻有姐姐一個女兒了。」
我的兩個女兒皆是鍾靈毓秀心思通透之人,隻是女兒隨爹這話果然不假,顧辭重情,她們亦如是。
一個願讓,一個不取,想必日後他們姐妹能夠相互扶持,撐起大業的未來。
顧辭真的將她們教得很好很好,阿遙沒讓我失望,阿年亦令我驚喜。
我下令立阿遙為皇太女,將阿年過繼給了顧辭為女,更名為顧年。
阿年坐起來,高興的拍了拍手,眼中卻淚光翻湧,「姐姐,以後就能光明正大地地叫他父親了,父親若泉下有知,也會很開心吧。」
13
幹娘的病日益嚴重,明明隻是一場普通的風寒,可我派了無數大夫,送了無數藥材,也沒能讓幹娘好起來。
我又去看了她一次,她瘦了好多,用長滿了斑痕的幹枯手掌拉著我絮絮叨叨地說起了我年少時的舊事,有許多我都已經不記得了。
我突然升起一股哀傷,終歸是我不好,是我將幹娘逼到了這一步。
我知道幹娘屬意的繼承人不是莫雪,可還是在幹娘提出收莫雪為義女時,一口答應下來。
我想重用莫雪,想讓莫雪借一借神機閣的東風。
幹娘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所以才有了這場治不好的風寒,用這等彎彎繞繞的法子,想讓我改變心意。
也罷,左右不是大事,成全幹娘便是。
我問幹娘,「幹娘對神機閣可有安排?」
幹娘說:「莫雪不錯,可堪大任。」
我輕笑:「莫雪的確不錯,不過我有意讓她統領宮中禁軍,護衛我的安全,隻怕不能兼顧神機閣,幹娘覺得文初如何。」
文初便是幹娘的大弟子。
幹娘看著我,又是驚訝又是感激,她說:「臣代文初謝陛下賞識。」
我突然就語塞了,我與幹娘早已不是幹娘與義女的關系了,我們是君臣,隻是君臣了。
我走後的當晚,便傳來了神機王病逝的消息。
我一夜未眠,心中五味雜陳,幹娘啊幹娘,你就這麼怕我反悔嗎。
莫雪安排了幹娘的後事,塵埃落定之後,我將莫雪召回了宮中,封了禁軍統領一職。
莫雪跪在我面前聽旨,我將她扶了起來。
「我是神機王義女,你也是神機王義女,如今我們也算是姐妹了,好妹妹,阿姐以後便將自己的命託付到你手中了。」說著將禁軍統領的身份令牌放到了她手裡。
莫雪極為鄭重地將令牌雙手接過,立誓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負重託,無論是誰,想要傷害陛下便從臣的屍體上踏過去。」
猶記得第一次相見,莫雪說她願為我赴湯蹈火,是因為隻有我能讓天下女子不必再受不公正的待遇。
但如今,她願為我赴湯蹈火,隻是因為我。
莫雪緩解了我接連失去顧辭和幹娘的悲傷,但莫雪終究隻是莫雪。
往後餘生,再無人說我敢說我不夠端莊,再無人敢與玩笑逗趣,也再無人可以讓我縱情撒嬌了。
我並不恐懼,這本就是登頂的必經之路,隻是想到此處,難免有些許遺憾。
14
飛龍山祭祀之後,朝中兩大支柱相繼倒下,朝中大權落入我手,讓我在群臣的心目中留下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形象。
群臣開始重新審視我這位皇帝,朝臣擔憂我秋後算賬,行事畏首畏尾,多以試探為主,而這正是我所求的好時機。
群臣還不了解我,我卻已經了解了群臣。
是時候開一場科舉了。
我選了三名素有名望的大人作為一主二副三位考官,三個男性。
一來,他們名聲大,評判也會更有說服力。
二來,我就是要讓男官親手將一部分權力讓渡給女性,我就是要讓名儒親手點出一位女狀元,我就是要讓天下男子承認女子為官的正當性。
我就是要告訴天下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母親執政的幾十年間,一直致力於讓女子讀書識字,處處給予優待。
當我開科舉之後,報考的女子遠比我想象得多,令人欣慰。
我早已打定主意,隻要最後上了殿試的女子表現不是差的離譜,在最後關頭我都願意抬上一手,將其點為狀元。
而令我更加欣慰的是,上了殿試的三人之中竟有兩人都是女子,而其中一位名叫尚茹的女子更是鄉試解元,會試會元,隻差狀元之名,便是三元及第。
連中兩元本就不易,更何況是以女子之身,足見才學。
這樣的人又哪裡需要我多此一舉,狀元之名實至名歸,單憑她自己便能堵住天下人的嘴。
我還真是賺大了啊。
新科張榜,狀元郎簪花遊街。
我悄悄跑到城牆上去看了。
尚茹雖然是女子,但英氣十足,騎在高頭大馬上,面對人山人海震天銅鑼聲響毫不怯場,舉手抱拳向眾人見禮,氣度斐然,迷倒了一大片少男少女。
我看了許久,一股豪氣自心底而生。
今歲甚好,往後會越來越好。
我轉過身,看向母親陵寢的方向,翩然下拜。
母親,你看見了嗎?
你的女兒沒有辜負你,她守好了大業的江山,也頂住了四方壓力,為女子撐起了一片淨土。
我將一壺酒傾倒於地,遙敬母親,而後輕聲祈禱。
願山河無恙,盛世永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