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和安遠侯是摯友。
安遠侯被抄家時,我爹冒死救出他的幺女,藏匿家中。
為了掩人耳目,他從我娘手裡奪過剛滿月的我,送到了尼姑庵門口。
從此,安遠侯的女兒替代了我的身份。
而我成了山庵裡的小尼姑。
一晃十四年過去,門前突然來了個痴癲無狀的婦人,她賴著不走,見人就問:「你知道我家小寶在哪嗎?」
01
風雪皑皑,鎖了上山的路。
沒有香客,本來是要閉庵的。
可突然冒出個婦人,扒著門不放。
她身上沾滿霜雪,言行痴癲,凡是有姑子經過,她都要將人死死攥住,嘶著Ŧŭ̀₂嗓子問:「你知道我家小寶在哪嗎?我找不著。」
可沒人能回答她,於是她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後來,是我師父靜梧將她帶進庵裡,暫且安置下。
也不知她是怎麼上來的。
身上湿透了,臉和手都髒兮兮的。
定是被雪絆倒了一回又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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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她用熱水擦淨了臉,才看清模樣。
我認得她。
她從前也來過這裡。
還是從上京城裡來的貴夫人,一路過來,前擁後簇的。
可她在見著我之後,突然撞破人群朝我奔來,哭著鬧著要帶我回家。
她還說,Ŧųₕ我才是她的女兒。
府裡那個,是赝品。
但我還沒聽明白,她就被人捂住嘴巴,強行帶走了。
今日再見,沒想到是這樣的情形。
我聽出來,她好像丟了孩子。
滿心疑惑的時候,靜梧卻示意我先不要問。
我正要退出去,婦人卻慌張地撲過來,抱著我反復呢喃,娘在這,你別走。
後來等身子捂暖和了,她的神智才清醒過來。
望向我的眼睛,充滿絕望。
裹挾著我安靜聽完了她緩緩道來的一個故事。
一個偷梁換柱的故事。
我下意識想問想問靜梧這是不是真的。
可突然想起,我來得比靜梧早。
被送來的時候,小得跟隻貓兒似,就那麼蜷在襁褓裡。
身上沒有任何信物。
住持二話不說,將我抱進尼姑庵。
用米糊將我喂養大,取名為平安二字。
而靜梧是在徵元九年進來的,我已經四歲了。
她來時,年歲不過二十有五,青絲如瀑,眼睛美得像一汪春水。
可眸色卻靜寂得掀不起半分波瀾。
連剃發時,也沒有過一絲惋惜。
可她不是什麼冷冰冰的人,相反,她常笑,說話時也是輕聲細語的。
所以我喜歡親近她。
還把她當師父。
但靜梧從來都沒有給我施過法經。
更是和住持商量過,不給我賜法號,更不給我剃發。
我問為什麼。
她說這兒的尼姑都是自斷了紅塵才進來的。
我不一樣,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既非自己選擇,那得為還俗留條後路。
我當時很不屑一顧。
一個出生就被拋棄的人,還有什麼塵緣是可以眷戀的?
可靜梧溫柔地摸了摸我腦袋,說:「小平安,若非走投無路,世上不會有任何一雙爹娘舍得放棄親生骨肉的,定是遭了變故。」
變故嗎?
故事裡的丞相並沒有遭變故。
是他的摯友安遠侯犯了死罪,被下旨抄家。
丞相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為安遠侯保住了剛出生的孩子。
既然是罪臣遺孤,那隻能藏在家中。
可丞相府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嬰孩,隻怕招來疑竇。
於是,丞相便舍了自家那位與遺孤同月而生的女兒。
盤算著瞞天過海。
02
我是不大信這個故事的。
覺得牽強得很。
真要送走,隨便送給哪戶人家不行呢,非要往佛門送。
我對靜梧說,這太荒謬了。
可靜梧卻怔了許久,然後低聲喃語:「送到尋常人家,隻怕是平白給人送了把柄,身份一泄,同樣是抄家的下場。送進尼姑庵不一樣,從此就算是與世隔絕了。」
我還是不明白。
我跟靜梧說,想親自去問問。
她沒有攔我,還給我編了長長的辮子。
又給我穿上她皈依時穿過來的白袄。
乍一看,倒真不像個姑子,像來上香的小女娘。
可我並沒有多看幾眼銅鏡中的自己。
把發辮往身後一甩,揣了個包袱朝山下跑。
包袱很輕,隻有筆和紙,還有一把防身的剪子,和一封拜帖。
可我輾轉到了京城,拜帖卻遞不出去。
隻要靠近相府大門,就會有人立刻出來把我攔住。
還把我的拜帖扇得遠遠的。
我隻能守在附近,等著那位丞相自己出現。
蹲久了,耳朵逐漸靈利起來。
聽到了四周談論的許多事。
他們說,丞相夫人張氏失蹤了。
相府找了數日,至今杳無音訊。
隻是大家的語氣不見惋惜,隻有嗤笑:
「真不知道相府苦苦尋覓那個毒婦做什麼,一會拿刀往親夫身上捅,一會又咒罵親女,活脫脫一個瘋婆子。」
我心裡聽著不舒服,抬起頭,朝說話的面鋪老板瞪了一眼。
卻剛好被人逮住。
「你看什麼看,不吃就趕緊走——」
我慢吞吞地挪開腳,沒走兩步,突然聽到一陣穩健響亮的馬蹄聲。
轉頭望去,看見身穿緋色衣服的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策馬奔往相府。
我頓住腳步,一時忘了要幹什麼。
可就是遲疑的這片刻,走在前頭的男人不知受何感召,竟直直地朝我這邊看過來。
那張臉龐,威嚴,凝肅。
我隱約猜出了他的身份。
當朝丞相,姓裴。
可他也隻是瞥了我一眼,便傾身下馬。
「爹!今日退朝真早。」
一抹粉俏的身影被人輕扶著走出相府大門。
瞧過去,是父女二人和樂安寧之景。
我縮了回去。
可轉身要走時,有人氣喘籲籲將我截住:「姑娘,可是來面見裴相裴大人的?」
我怔了怔,連忙掏出染了灰塵的拜帖。
剛拿出來又被推了回去:「這個就不必了,請姑娘隨我來。」
我跟著走了很遠。
從大道繞至小巷,轉了一道又一道,直至四下幽靜得聽不見一縷人聲。
03
裴相出現時,竟是直截了當地問我:「所以,她上山找你了是不是?」
她?指的應是丞相夫人吧。
可這問得不清不楚的,又指意我答什麼呢。
我不搖頭也不點頭,直勾勾地盯著他。
可從進來時起,情緒一直都四平八穩的裴相忽然漲紅了臉,氣息短促道:「這些年,我和你阿娘每年都去看你,香油錢也年年往寺裡供著,隻是一直認不回你,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依舊緘默著。
「平安,你說話......你來這一趟,是不是你娘出什麼事了?」
「說話啊!」
他愈發著急。
再開口時聲音都是抖的:「我知道你心裡怨恨我,可安遠侯曾豁身救過你祖父性命,無論如何,裴家都得保住他最後的血脈。」
裴相頓了頓,似乎在說服我,也似乎在說給自己聽,「安遠侯......安遠侯曾經更是馳騁沙場的功臣,開疆拓土,若非遭了陷害,絕不該落到絕後的境地。」
「平安,平安......你先別走。」
見我要默不作聲地就要離開,裴相也亂了陣腳。
可我下山來,就是要問個來龍去脈。
現在都不用問,就已經都明白了。
也該上山了。
這趟回去,就不再是尼姑庵的客了。
我掏出剪子,當著裴相的面,咔嚓地剪掉長辮。
透過裴相驚恐的瞳仁,我看見餘下的發絲哗啦地散在肩膀上,參差得像狗啃過似的。
「平安!」
「爹!」
兩道聲音同時迸出。
是剛才策馬跟在裴相身後的年輕男子。
他看著撒落一地的頭發,目瞪口呆。
我想起張氏跟我說過,裴府有兩個孩子。
長子裴珩。
次女裴淼。
就是剛剛那個穿粉裙子的姑娘。
與我同年同月生。
見裴珩來了,裴相迅速用袖子擦去眼邊湿潤。
可裴珩卻沒看他,隻盯著我問:「你是什麼人?」
「寺裡的姑子。」裴相趕在我前頭開口。
裴珩:「和阿娘的長得有些像......呢。」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
清俊的面容似雪蒼白,一雙明眸忽然滲出血絲。
雙唇翕動幾回,最後顫聲說道:「不像,是我看錯了。」
是不應該長得像。
裴珩匆忙移開目光,對裴相說:「爹,淼兒又不見了。」
裴相剛緩下來的氣息驟時又變得急促:「又去懷王那邊了是不是?我跟那丫頭說過多少回了,不許靠近那邊的人......」
他的話語,很快就被我撇至身後。
等我出了城門,裴珩縱馬追上來:「姑子留步。」
04
他以上奉的姿態,往我手上塞了一錠金子。
「我娘心神虛弱,如今又離家而去,不知所蹤,望姑子能為她供一盞祈福的佛燈。」
供燈為假。
援濟為真。
我本該昂著頭呵斥:我不要你們裴家人的施舍。
可我偏偏沒有。
這份施舍,足夠尼姑庵過上一個暖冬。
上山時,靜梧聽見動靜,披雪出來接我。
「頭發這是怎麼了?」
我嗚咽了幾聲,可眼淚剛流出來又被寒汽迅速凝結在臉上,把我凍得龇牙。
滿面哀愁的靜梧,竟也不由得輕笑了一聲。
等我緩過神來,已經坐在燃著炭的屋子裡。
而被剪得及肩的頭發,則在靜梧的巧手翻轉下,被分成好幾簇,用紅色的發繩仔細捆好。
就是常見的孩童發型。
我幼時就是這樣扎的。
而紅繩也是靜梧向香客討的。
那時她替香客抄經,被問及回報時,就隻要了這小玩意。
快捆完時,靜梧在我耳邊說,自我下山之後,張氏又不太清醒了,總在說胡話。
可我一回來,她就又安靜了,團在角落的榻上,一聲不吭的。
靜梧留了一簇頭發,讓她過來捆。
於是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就下了榻。
等捆好了,我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說了句:「謝謝。」
「欸!」
許是我極少開口的緣故,張氏聽見我的聲音,身上竟有些顫慄。
靜梧聞聲也看過來,微笑著說:「許久不見你說話了。」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嗯,說話。」
張氏微微瞪大眼睛,有些懵怔地看著我。
靜梧朝她解釋道,我說話晚,四五歲了都不會開口,大家都以為我是個啞巴,結果過了兩年,突然能斷斷續續地蹦出幾個字,隻是很不利索,所以不常說。
可在裴相面前,是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看著張氏,仔細地說:「他們,在找,找你。」
她聽了,有些出神,死寂的眼神突然蒙上一層復雜的情緒,朝著我和靜梧弓了弓身:
「我早年間撞了邪,日Ťû⁰後就落下個胡言亂語的毛病,這幾日若說了什麼,還請二位師太多擔待,不要放到心裡去。」
她轉變得突然,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靜梧摁住我,溫聲說:「施主心結太深,還須紓解才好,既是來寺裡求解的,定將盡力而為。」
她們一來一回的,硬是隻有我聽不明白。
我後來問靜梧,她對我說,人清醒的時候,要衡量的東西也多了。
堂堂相府,牽一發而動全身。
這趟來寺裡,就隻能為著紓解心結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