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有別的。
所以張氏要走,我也沒有留,攙扶著她下山去。
雪路難行,所以能光明正大地搭著手。
可到了山腳,見有馬車馳來時,被握著的手猛然松落了下來。
隻見馬車也停下來了。
前面的簾子一掀,露出一張白嫩的小臉。
竟是裴淼。
她踩在凳上下了馬車,滿臉擔憂地走過來:「母親讓我好找。一聽見爹爹和大哥在書房裡說你被大雪困在寺裡,我就趕緊過來接您。」
她說話時,誠懇又真切。
張氏ƭů₆卻冷著臉。
可裴淼過來挽她時,她並沒有掙開,由著裴淼把自己扶上馬車。
裴淼自己上去前,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聲說:「呀,是位帶發修行的小師太。」
我頷了頷首,不多言。
裴淼卻多了幾分好奇:「小師太,你和我年紀相仿,怎會入了這隔世之地。」
「淼兒!」
馬車裡傳來張氏凌厲的喝止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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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淼吐了吐舌,露出吃癟的神情,乖巧地回了馬車。
我同靜梧談起山下見聞,她皺了皺眉,說了一句奇怪。
「奇怪什麼?」
「你不在時,張娘子一直跟我說,除了自己兒子,她同家裡其餘人早就撕破臉皮了,怎麼那位小姐肯親自來接人了呢。」
「她、她是裴小姐的母親。」
靜梧默了默,緩緩說道:「是了,我斷塵緣太久,已經把人之常情都忘了,你說得對呢,再有芥蒂,也抹不去養育的情分。」
我聽了,跟靜梧說我也要斷塵緣,不如早早把頭發給剃了。
她依舊不肯。
「你這樣的底細,不是剃過發就能了了人世牽絆的。」
我扭過頭去,說我才沒有什麼牽絆。
靜梧微微眯著眼睛朝我笑:「你阿娘給你綁頭發時,你分明是歡喜的。」
「不,不是。」
靜梧沒再羞我,給我加了炭,兀自去抄經。
她抄到很晚,連燭火都變暗了。
可沒過多久,屋裡猝然被映得亮堂堂的。
若不是看見窗外的天色也紅紅的,還以為是燈油倒下來把這兒給燒了。
既沒被燒著,可為何靜梧仰看著外頭時,執筆的手顫了又顫。
「師父。」
靜梧轉身抱住我:「平安,有人上山了。」
我問:「是什、什麼人?」
「拿著火把夜襲的,不是山匪,就是官兵。
「平安,不怕,不怕啊,許是我那些故人舊事又重新找上我了,我這就出去看看。」
「我也要去。」
「不許,風太大了。」
靜梧不容我跟著,自己出去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她的往事,我是一概不知的。
她既不提,我們這兒也不會有人探究一二。
隻有我七八歲時傻兮兮地問住持,師父這麼漂亮,早早就做了尼姑,多可惜啊。
住持卻說,靜梧那樣的美貌與心性,並非是尋常門戶的女兒家,舍得來做尼姑,想必磋磨也受夠了。
既來之,則安之。
是有人不願讓她安之嗎。
我坐在冷冰冰的門框上,捧著臉琢磨。
直至急促的腳步聲湧進院子裡。
被拍得轟轟響的門頓時就把我撞到地上。
「官府問話,裡面的人立即出來!」
我從地上爬起來,顫巍地去摸門鎖,要起鎖時忽然聽見師姑的聲音:「這間沒人了,是靜梧的房間,她一直在外面,你們也見著了。」
「可還有沒起來的?一一都出來。」
「我問你們,徵元五年,寺門外可是被放了個剛出生的女嬰?」
那是我來的年份。
剛出生的女嬰,也是我。
這些人,不是來找靜梧的。
而是我。
05
雖然師姑們異口同聲說不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可我還是被搜了出來。
因為有人清清楚楚地目睹了我的存在。
抵賴不掉的。
換子一事,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之所以隔了十多年還能掀起風浪,是因為安遠侯當年犯下的是滔天罪過——
事關持兵謀逆。
我被押下山時,靜梧無論如何也要跟著。
也是她把昔年事給我掰開揉碎了。
裴相說的沒錯,那位安遠侯戰功赫赫。
爵位並非世襲,而是一刀一劍砍下來的。
可後來被告發他私養軍隊,且暗中轉移官家兵器庫,有謀逆之嫌。
調查定論後,安遠侯被判死罪。
此案牽涉廣泛,別說與安遠侯交好的官僚都一一被查,連當時年方十歲的太子,也接連被訓斥。
隻因太子的母族亦牽連了進去。
最後雖洗清嫌疑,可小太子的聲勢卻如每況愈下。
後來反倒是懷王更拔尖些。
二王相爭多年了。
靜梧隻說到這裡,我就被拷住雙手,帶到公堂上。
裴相和張氏都在。
他們坐著,我跪著。
官老爺問我,認識他們嗎。
我搖了搖頭。
「說話!」
一道怒吼砸下來時,好像有數不清的螞蟻往我腦袋裡鑽,刺刺麻麻的。
我又失聲了。
靜梧的手也被鎖著,她拖動著膝蓋過來:「平安是啞的,但她會寫字。」
裴相聽見,朝我瞥了一眼,隻一眼,又自然地收回去。
如他當初在相府門外那漫不經心的一眼。
「你是她什麼人?」
靜桐:「皈依那年,是我收留的她。」
「何時?」
「徵元九年。」
靜梧在幫我瞞。
可官老爺不信。
他要給我上刑。
裴相猛地站起來:「狗東西!你這是屈打成招。」
「不打,怎知是真啞還是裝聾作啞。」
又長又硬的板子驟然往我嘴上重重地擊打下來。
血氣從嘴邊滲入腔內,又濃又腥。
脹痛感一浪接一浪。
連帶著腦袋也嗡嗡作響,迷迷糊糊的都不知今昔是何日了。
直至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嚎啕大哭。
張氏再也沒忍住。
06
官老爺將我和靜梧關起來時,很是洋洋得意。
至於裴相,他親口所說,怕是要到聖上面前解釋了。
可靜梧卻不肯松口,咬死是徵元九年。
ṱùₑ最是誠心禮佛的人,如今為了我,滿口誑語。
誰來審她都不怵。
連看見獄卒呈上刑具,要生生夾斷她纖細的十指也沒有退卻絲毫。
我想張口說是徵元五年,是五年!
可一張口,隻能砸巴出血絲的滋味,無論怎麼用力,聲線都喑啞不清,滑稽至極。
「住手!」
幾乎是同時,倉皇的尖細的嗓音遠遠地傳來,恍如平地一聲雷。
宦官裝扮的男子喘著粗氣跑進來,又撲通地在靜梧跟前跪下。
他喊她皇貴妃。
靜桐不應,隻一味冷笑。
官老爺被拖出去沒多久,獄卒們也都不見了。
那位九五至尊踏進這裡時,連風都不敢悄滲進來。
他問靜梧:「你懷裡此女,究竟是何時被收留的。」
「我何時去的,就是何時收留的她。」
靜梧回話時,十分平靜。
她微仰起頭,直視帝顏,背始終挺得很直,卻不是故意為了對峙而生的姿態,而是從未低下去過。
帝王的聲音很冷:「徵元九年,也就是你進那破庵的那年,曾有數十暗衛在外駐守,別說是棄兒,連隻耗子進去的動靜都會被知曉。」
這是直接把謊言點破了。
可靜梧還是沒慌。
她撫摸著我的鬢角,溫聲問:「徽雪若是還在,大約同平安你年紀一般大,是不是?」
靜梧明明是在問我。
可落在帝王耳裡,卻好像被針刺了一般。
銳利的眼神忽然變得空蕪起來。
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這促狹的地方。
走出好遠,才緩緩吐出「放了」二字。
語氣裡聽不出什麼情緒,起碼無怒。
能出去了是好事。
可靜桐卻扶在柱子上哭。
她責備自己怎麼可以把死去的女兒也給利用了。
她也不要我靠近她。
「平安,先回家去。」
回哪裡?
我心裡有個很模糊的答案。
可我不放心,不遠不近地守在靜梧身旁,想等她好些再作打算。
可是裴珩來接我了。
他很憔悴,臉色也發青,與初見時的貴公子模樣相差甚遠。
一路上,他隻與我寥寥說了些話——
爹娘是念我的,可今時的身份地位,有許多的不得已。
換子的事幾乎瞞了所有人,也包括他。他從前也不理解母親,為何清醒時能守著高燒不退的裴淼一夜,發癔症時卻會咒她與本家一樣不得好死,去問爹,爹什麼都不肯說。於是十數年間,便隻能靠著隻言碎語推測,直至今日才明了。
最後,他告訴我,回家之後,無論哭笑,都不必勉強自己。
餘下的路程裡,便再不多言了。
寂靜的轎輦裡,連空氣都是生分的。
人世間,數親緣至深,有血脈相依。可若從未相與過,就無羈絆可言,那緣深緣淺,便全看運氣了。
07
回到裴府時,這邊也已經亂成一鍋粥。
裴相已在擬辭呈了。
安然無恙被放回來,也不意味著從此就能高枕無憂。
心裡還是要有些數的。
即便換子一事並無鐵證,可把我與張氏放一塊看,明眼人就什麼都清楚了。
皇帝此番是睜隻眼閉隻眼,難道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麼。
裴相不會遲鈍到這地步。
他擬寫時,裴淼跪在地上一遍遍地磕頭。
她哭訴自己不該口無遮攔,被懷王那邊哄著把家裡的事都倒了出去。
一是抱怨家中阿娘在發病時,對自己言語刻薄,好像自己是撿來似的。
二是在山庵下看見一個與阿娘長得像的小尼姑。
「女兒也不知道懷王那邊竟敏銳至此,僅憑這兩件事就把髒水往咱們家頭上潑。」裴淼涕淚橫流。
她依舊是不知身世的。
以為是懷王那邊無中生有。
裴相一直沉默地聽著,執筆未停。
張氏抓著她的手掌心打,紅著雙眼責罵她怎麼這樣蠢。
可裴珩卻不打也不罵,提了劍徑直走向裴淼。
張氏渾身震了震,不禁喝道:「阿珩,你要做什麼?!」
裴淼驚叫一聲,往張氏身後躲。
裴珩沒有停下來,滿腔怨戾都凝在劍刃上。
冷鋒快擦過裴淼白淨的頸項時,裴相終於開口:「她是你妹妹。」
裴珩手上一頓。
後來還是松了劍。
看向裴相時他笑了笑,笑容裡隱有嘲弄:「父親不惜以前程性命作賭也要留住侯爺血脈,今是賭輸了,因此觸怒聖顏,唯有斷尾求生,便算是求仁得仁,我是沒什麼可怪的。」
裴相臉色灰青,晃動的筆哐當落地。
與此同時,血花飛濺。
裴淼把裴珩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的,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伸著脖子往劍上狠狠撞上去。
溫熱的鮮血,軟下的養女,都落到了張氏身上。
「娘——」
原被堵塞住的喉嚨不知被什麼衝破,我下意識喊出了這一句。
可她沒聽見,眼睛直直地盯著咽氣的裴淼。
哀嚎過後,神色是徹底痴了。
08
上京城的夜晚不如我想象中的亮堂。
許是因為雪寒霜凍,各處都早早閉了門。
我是自己跑出來的,懷裡揣著兩張條子。